阿玉在得到弟弟的支持后,
迎着李湛那深不见底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最终,
所有的尤豫和恐惧都被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压了下去。
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淅地吐出几个字,
“好
这一把…我们赌了!”
李湛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成了,总算是稳住了这对姐弟。
最危险、最不可控的第一关,暂时渡过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该怎么做?”
阿玉追问,既然决定了,她就要知道方向。
李湛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声音沙哑地吩咐,
“不急。
你们…先扶我坐起来。”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
“再把…怎么发现我的,仔细说一遍。
我…要知道现在的情况,才能决定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阿玉和阿诺对视一眼,
立刻上前搀扶着李湛,让他靠坐在船舱相对干燥的角落。
每一下移动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李湛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哼出一声。
这份隐忍,让姐弟俩更加确信,眼前之人绝非寻常。
“来,现在告诉我…
发现我的…全部过程。
要尽可能的详细。”
李湛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
阿玉努力组织着有限的中文词汇,夹杂着比划,
描述了如何在水泥管发现他,如何拖拽,以及最后驾船离开。
“水泥管…”
李湛喃喃低语,这个词象是一把钥匙,再次撬动了记忆的缝隙。
那个憨厚的笑容——
“六目”这个名字带着血色和轰鸣声,再次狠狠撞进他的脑海,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悲怆。
他是为我而死的。
这个认知像巨石压在心头。
同时,更多的疑问涌现,
我为何在泰国?
惹了谁?
追杀是否还在继续?
他不敢赌。
水泥管里的血迹和拖痕太明显,
敌人只要不是傻子,只要找到水泥管就能推断出他被人用船带走了。
危险,还远没有被解除。
“听着,”
李湛强行集中精神,目光锐利地看向姐弟俩,
“我…需要藏起来。
绝对…安全的地方。
还需要药,消炎药,酒精,纱布…刀,镊子…”
他指了指自己肩胛的枪伤,
“里面的东西…必须取出来。”
李湛说完靠在船板上,剧烈地喘息着,
仅仅是说出这几句话,就已经耗尽了他大半力气。
他的目光扫过姐弟俩家徒四壁、在河风中微微摇晃的水上棚屋,
又落在阿玉和阿诺那两张因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的小脸上。
指望这两个孩子凭空变出他需要的药品和工具,根本不现实。
他沉默了片刻,
艰难的用手在身上几个口袋摸了摸,尴尬的发现一点钱币的痕迹都没有。
目光最终还是落回自己手腕上那块沉甸甸的腕表上。
此刻,这是他们唯一的资本,也是最大的风险。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稍微能动的手,指向那块表,声音低沉而沙哑,
“要弄到那些东西…得靠它。”
阿玉和阿诺的目光也随之聚焦在那块表上,船舱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李湛的视线牢牢锁住姐弟俩,语气慎重,
“但是…怎么出手,是关键。”
“现在…安全第一。”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眩晕感,一字一顿地问:
“你们…
有没有…绝对信得过的…渠道?”
阿诺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差亚叔!
他开杂货店的,平时也收东西!”
语气里带着对那家小店铺和那位长辈的本能信赖。
“差亚叔?”
李湛眉头微蹙,审视着阿诺,追问道,
“他…跟你们,什么关系?”
这次,由更为沉稳的阿玉来回答。
她用简单的中文词汇,努力表达着,
“差亚叔…是阿爸的族人。
很早…从中国,来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
“阿爸不在了…他帮我们。
妈妈病了…他送药,送吃的。
妈妈走了…他,像阿爸一样。”
她的话语虽然破碎,但那份发自内心的依赖和感激,清淅地传递出来。
这是一个在异国他乡,
基于血脉同源而产生的、超越了普通邻里关系的、近乎亲情的羁拌。
李湛沉默地听着,
他锐利的目光在阿玉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挚程度。
从阿玉眼中看到的,
只有纯粹的信任与回忆的温暖,没有一丝闪铄和算计。
也许…
这黑暗的绝境中,真的存在着一丝微光?
李湛靠在船舱边上,眼神闪过一抹精光。
时间紧迫,自己现在的状态支持不了多久。
需要赌一把了!
他不再尤豫,用尽力气,缓缓褪下了手腕上的那块表,递到阿玉面前。
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去找他。
告诉他…”
李湛深吸一口气,字斟句酌地交代,
“我们需要…藏身的地方,需要药,需要食物。
换来的钱…由他安排。”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阿玉一眼,那眼神里是托付,也是警告,
“小心。”
阿玉用力点头,
将那块沉甸甸的表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三人未来的希望。
阿玉将那块沉甸甸的腕表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
对弟弟叮嘱道,
“诺,你在家看好他,我出去一趟。”
她深吸一口气,
独自一人踏上了连接着万千水屋的、吱呀作响的木践道。
夜色下的水寨并未完全沉睡,
反而展现出一种属于底层社会的、顽强而鲜活的生命力。
践道两旁,各式各样的棚屋鳞次栉比,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火,映照着水面。
这里俨然一个功能齐全的水上小镇:
售卖新鲜果蔬和鱼虾的小摊还未完全收档,
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小吃摊前围着夜归的工人,
修理渔网、编织篮子的手艺人就着灯光还在忙碌,
甚至还有播放着嘈杂泰剧的简易录像厅。
阿玉脚步匆匆,七拐八绕,越往里走,周遭的景致开始发生变化。
空气中开始飘来熟悉的、带着中药苦涩和炖肉卤香的气味。
抬头看去,商铺的招牌上出现了熟悉的方块字,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这里有挂着“隆发记”招牌的烧腊铺,玻璃橱窗里挂着油光锃亮的烤鸭;
有门面古旧、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保和堂”中药铺;
还有写着“丽华理发”的简易发廊…
这里,是水寨里的华人小天地。
她的目的地,是这片局域角落里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
店铺门楣上挂着一块旧木匾,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张记杂货”,
但在店门旁,又挂着一块小牌子,用泰文写着“差亚商店”。
阿玉推开门,
门楣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丁铃”声。
店铺不大,货架从地面直抵屋顶,
密密麻麻地堆放着从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到香烛纸钱等各种物什,
空气中弥漫着干货、香料、煤油和旧木头混合的复杂气味。
柜台后面,
一个戴着老花镜、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正就着台灯的光亮,
核对着一本泛黄的帐本。
他头发梳得整齐,
鬓角却已依稀可见几缕白发,
长年的劳碌在他额头上刻下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但眉眼间仍透着一种属于壮年人的沉稳与干练。
听到铃声,
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轮廓坚毅的面孔,典型的中国华南人面相。
他便是差亚,原本的华姓是“张”,祖籍潮汕,
父辈为了在暹罗扎根谋生,依着谐音改成了这个泰文名字,
但店内那块“张记”的牌匾,却昭示着家族不曾忘本。
看到来人是阿玉,
他严肃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也舒展开来。
他放下手中的帐本,用带着浓重潮汕口音的中文关切地问,
“阿玉?
这么夜了,怎么一个人过来?
吃过饭未?
阿诺呢?”
那语气里的熟稔和关切,
是发自内心,将阿玉姐弟真正当作自家晚辈来疼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