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里一时间只剩下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阿玉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她深吸一口气,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叔…我…
我想用这个,跟您换点东西…”
说着,她象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又象是捧着一块烫手的火炭,
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块男士腕表,
双手微微颤斗着,递到了差亚叔面前的柜台上。
那块做工精湛、明显价值不菲的男士腕表,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
差亚叔脸上的慈祥瞬间凝固了。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神色变得无比严肃。
他示意阿玉关上店门,
然后拿起桌上的旱烟袋,慢慢地点上,嘬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在小小的店铺里弥漫开来。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块表上,眉头越皱越紧。
良久,他摇了摇头,抬起眼,
目光锐利地看向阿玉,用的是带着浓重潮汕口音的中文,
“阿玉,你跟叔说实话。
这东西…哪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这表,太‘靓’了,不是我们这种人该有的。
它很烫手。
你不跟叔讲真话,叔…不敢帮,也帮不了你们。”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而非贪婪或推诿。
那是一种长辈对可能行差踏错的晚辈,最真切的忧虑。
阿玉看着差亚叔那双浑浊却关切的眼睛,
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这些年叔默默的接济,
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瓦解。
她眼框一红,声音带着哽咽,
“叔…我们今天,在河边…捡到一个人…”
她断断续续地,
将如何发现李湛,如何看到他身上的枪伤,如何把他拖回水寨,
以及李湛苏醒后说的话,全都告诉了眼前这个她唯一能信任的长辈。
差亚叔默默地听着,旱烟一明一灭,
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凝重,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造孽啊…”
他磕了磕烟灰,站起身,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走,带叔去看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总不能看着你们两个孩子…和那个同胞,真的出事。”
——
随后,差亚叔跟着阿玉,
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姐弟俩棚户下那艘藏在阴影里的破旧小船。
当他弯腰钻进低矮的船舱,
看到靠在船板上那个脸色惨白如纸、头上缠着渗血布条、浑身污泥和血污的年轻男人时,
心头不由得一紧。
李湛在对方进来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尽管虚弱,眼神却依旧带着野兽般的警剔。
他看清了来人的面容,那张饱经风霜却带着善意的、同属华裔的脸庞,
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
他此刻伤重濒危,
尤如浅滩困龙,身无长物,更无一兵一卒可供驱策。
眼下除了赌这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血脉羁拌,赌这位陌生阿叔骨子里的良善,他已别无倚仗。
他李湛嘴唇翕动,用尽力气,沙哑地喊了一声,
“阿叔…”
这一声“阿叔”,在潮汕语境里,
是对父辈男性长辈最亲近、最尊敬的称呼。
它跨越了陌生的界限,直接叩响了同根同源的情感之门。
差亚看着眼前这年轻人狼狈虚弱却又强撑着的模样,
再看他肩胛处那片暗红的血渍,
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一句带着浓浓乡音、饱含关切与责备的话脱口而出,
“孥仔啊(潮汕话对晚辈的称呼,意为‘孩子’),
怎地搞成这副模样?”
他上前,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下李湛肩头的枪伤,眉头紧紧锁住。
李湛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处境和猜测和盘托出,
“阿叔…我…我记不起事…
不知道…怎么到的这里…
但…肯定有人在找我…在追杀…”
他必须让对方了解情况的严重性——
只有让这位阿叔清楚自己正被追杀,
接下来的安排才能有的放矢,避免因信息不明而将所有人都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差亚看了看他头上的伤,又回头瞥了一眼心虚低着头的阿诺,
结合阿玉之前的话,心里明白了大半。
他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权衡与决断。
“这地方不宜久留。”
没要多久差亚叔就做出了选择,声音低沉而果断,
“再待下去会害了这两个细孥(小孩)。
我在码头边有个存货的仓房,还算稳妥。
先挪过去,安顿下来再说。”
李湛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虚弱地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感激,
“麻烦…阿叔了。”
差亚摆了摆手,语气朴实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的责任感,
“出门在外,枝叶藤蔓都连着根。
见到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句最朴素的“不能眼睁睁看着”,
却道尽了海外华裔之间那种超越个人利害的、基于共同血脉的守望相助。
接下来,
在夜色的掩护下,
差亚展现了他作为地头蛇的能力。
他弄来一辆运货的小舢板,
和阿玉阿诺姐弟俩一起,极其小心地将李湛转移上去,再用杂物巧妙地进行遮盖。
最后几人借着夜色和水寨边河道错综复杂的地形,
悄无声息地将李湛运送到了他那个位于偏僻码头、看似不起眼的小仓库里。
仓库里堆放着各种货物,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和干货的气味。
差亚在角落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隐蔽的空间,铺上干净的麻袋。
“你先在这里歇着,莫要乱动。”
差亚看了眼李湛肩头不再渗血的伤口,眉头紧锁,
“你这伤拖不得了,里头的异物必须尽缓存出来,
再耽搁下去,这条骼膊怕是要落下病根,甚至引发高热就麻烦了。”
他言简意赅地交代完,
便不再耽搁,转身匆匆离去,身影迅速融入了仓库外的夜色中。
当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曼谷夜晚潮湿危险的空气隔绝在外。
李湛靠在一团麻袋堆上,终于得以短暂地喘息。
至此,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枭雄,
才终于在命运急转直下的深渊边缘,幸运地抓住了一根脆弱的藤蔓——
暂时摆脱了曝尸荒野或即刻落入敌手的厄运,
在这异国他乡的暗处,获得了一个喘息之机。
然而,无论是头顶的枪伤,还是体内尚未取出的弹头,
都在清淅地提醒他,
危机,仅仅是被暂时关在了门外,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