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青云山脚。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射在这片巨大的环形广场上时,喧嚣声停止了,随后又以更加压抑、低沉的方式爆发出来。
这里已经不再是昨日那个乱糟糟的临时营地了。
地面上铺着整齐的青石板,每一块石板上都隐隐流转着微弱的光晕。巨大的阵法将数以万计的求仙者分割成了一个个整齐的方阵。原本那些还在互相攀谈、吹牛的少年们,此刻都象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老老实实地站在各自的方格里。
因为他们看见了真正的仙人。
在广场的最前方,十八根高达百丈的白玉盘龙柱耸立入云。而在那些柱子的顶端,或者半空悬浮的飞剑上,正影影绰绰地站着十几道人影。
他们穿着统一的青白色道袍,衣袂飘飘,神情淡漠,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脚下这群如同蝼蚁般的凡人。
那种眼神,没有鄙视,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漠视。就象人在看路边的野草,或者搬家的蚂蚁。
夏知秋站在人群中,感觉喉咙发干。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青铜夜壶,仿佛这是他与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连接点。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那就是……修仙者。”
夏知秋喃喃自语。虽然隔得很远,但他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若有若无的压力,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站在他旁边的王海,平日里也是条敢和野狼搏斗的汉子,此刻却挺直了腰杆,浑身肌肉紧绷,象是一块僵硬的石头。仔细看去,他的腿肚子正在微微打颤。
唯独李三。
这位现在叫“李天”的仁兄,此刻正半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抠着青石板缝里的泥土。
“啧,这阵法谁布的?聚灵阵的阵眼居然偏了三寸。”李天一边抠一边小声嘀咕,眼神里满是嫌弃,“这种次品阵法,也就只能用来吓唬吓唬凡人了。要是放在圣宗,布阵的人早被扔进炼魂幡里当主魂了。”
“李大哥,你快站起来!”夏知秋吓得脸色煞白,赶紧伸手去拉他,“上面的仙师在看咱们呢!”
“看就看呗,还能少块肉?”李天懒洋洋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一群炼气期的小屁孩,装什么大尾巴狼。”
幸好周围人多嘴杂,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否则光是这句“炼气期的小屁孩”,就足以让周围的人吓破胆。
日头逐渐升高,气温也随之攀升。
等待是漫长且枯燥的。
十万人的登记造册,即使有阵法辅助,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群中的敬畏感逐渐被生理上的疲惫和烦躁所取代。
“怎么还没开始啊?”
“我腿都站麻了……”
“我想撒尿……”
窃窃私语声如同苍蝇般在广场上蔓延开来,原本肃静的方阵开始出现了骚动。有小孩开始哭闹,有富家子弟开始抱怨天气太热,还有人因为推搡发生了口角。
嗡嗡嗡——
这种凡尘特有的嘈杂声,显然让高空中的某位仙师感到不悦。
半空中,一名脚踏飞剑的年轻男子皱起了眉头。
他叫裴寂,是青云宗外门的一名精英弟子,炼气后期的修为。今日轮到他值守维持秩序,本以为是个轻松的差事,没想到这群凡人如此不知礼数。
“聒噪!”
裴寂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般在每一个人的耳边炸响。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气浪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那是属于炼气后期修士的灵压,虽然对于同阶修士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
轰!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变成了沉重的水银。
“啊——!”
广场上瞬间响起了一片惊恐的尖叫声,但紧接着,尖叫声就被掐断在喉咙里。
扑通!扑通!扑通!
如同割麦子一般,原本站立的人群成片成片地倒下。
夏知秋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一座大山毫无征兆地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膝盖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呃……”
胸口象是被大锤狠狠砸了一下,五脏六腑都在挤压。夏知秋张大嘴巴想呼吸,却发现空气变得无比粘稠,根本吸不进去。
恐惧。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面对绝对力量时的绝望与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他努力想抬头,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股力量死死按着他的头颅,逼迫他向那个脚踏飞剑的身影臣服。
“这就是……仙人吗?”
夏知秋的视线开始模糊,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在这股力量面前,他感觉自己连一只蚂蚁都不如。那个所谓的“改变命运”,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人家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声冷哼,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旁边的王海还在死撑。
这个憨厚的铁匠儿子,脸上青筋暴起,双手死死撑着地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甚至因为咬破了嘴唇,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他不愿跪,那是他仅剩的一点自尊。
但那股威压还在加强。
裴寂似乎有些恼怒这群凡人居然没有瞬间安静,灵力输出不由得加大了一分。
“咔嚓。”
王海的手臂骨发出一声轻微的裂响,整个人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趴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
全场几万人,除了少数几个身体素质极佳的练家子还在苦苦支撑,其馀人尽数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除了一个人。
李天站在人群中,看着周围跪了一地的人,眼神有些发懵。
这点威压对他来说,甚至连微风拂面都算不上。他刚才正想掏耳朵,结果手刚抬起来,周围人就全趴下了,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凸显了出来,象个立在麦田里的稻草人。
“哎哟哟。”
李天嘴角抽一下。
这要是还站着,那不就露馅了吗?那个站在剑上的炼气期小子肯定会注意到自己。
“这小子下手没轻没重的,想测试也不带这样玩的,也不怕把这些凡人真的压死。”李天心中暗骂了一句,随即眼珠子一转。
“啊——!!!”
一声凄厉至极、仿佛杀猪般的惨叫声,骤然划破了死寂的广场。
李天整个人象是一只被雷劈了的蛤蟆,夸张地向后弹起三尺高,然后在空中极其做作地抽搐了两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李天在地上疯狂打滚,双手捂着胸口,两条腿乱蹬,把旁边的夏知秋都踹了好几脚。
“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脾肺肾啊!要炸了!要炸了!”
一边喊,一边逼出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面前的石板。
“呃啊……我要死了……仙师饶命啊……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呃,还没老婆……但我不想死啊!”
这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原本只是想立个威的裴寂也被吓了一跳。
他虽然不太看不起凡人,但要是真在宗门门口当众震死了求仙者,那可是大过失,会被执法堂重罚的。
裴寂手忙脚乱地想要收回威压,却因为刚才输出太猛,灵力一时有些激荡,反而又是一股气浪冲了下去。
“噗!”
这次是真的有人吐血了,不少体质弱的凡人直接晕了过去。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这时。
铮——
一道清越的琴音仿佛从九天之上垂落,瞬间荡涤了整个广场。
紧接着,一股柔和而清凉的蓝色光晕如水波般扩散开来,瞬间中和了那股狂暴的威压。
空气重新流动。
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也瞬间治愈好了众人。
半空中,一道淡蓝色的倩影缓缓飘落。
那是一名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穿流云水袖裙,气质清冷高贵,仿佛广寒宫中的仙子。她并没有御剑,而是脚踏虚空,步步生莲,显然修为远在那个裴寂之上。
“是苏师姐!”
“内门的苏清寒师姐!”
半空中的外门弟子们纷纷落下,躬敬行礼。
那个闯了祸的裴寂更是脸色惨白,连忙收起飞剑,颤斗着拱手:“见过苏师姐。”
苏清寒落在高台上,目光冷冷地扫过裴寂。
“裴寂,你好大的威风。”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厉,“宗门让你维持秩序,不是让你来逞威风的。这些都是未来的同门师弟师妹,若是伤了根基,你担得起吗?”
“师弟知错!师弟只是一时……一时失手……”裴寂冷汗淋漓,头都不敢抬。
“罚没你三个月月俸,去思过崖面壁七日。”苏清寒淡淡地说道。
“是……谢师姐开恩。”裴寂如蒙大赦,灰溜溜地退到了一边。
处理完裴寂,苏清寒转过身,看向广场上那些惊魂未定的凡人。原本清冷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歉意和怜悯。
“诸位,抱歉。”
她微微欠身,这一举动顿时让无数凡人受宠若惊,甚至有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苏清寒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了刚才叫得最惨、此刻正躺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一下的李天身上。
她眉头微蹙,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李天面前。
“这位……小兄弟,你没事吧?”
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李天眯着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绝美脸庞。
“这妹妹长得倒是不赖,就是修为太低了,才刚筑基不久。”李天心里评价着,表面上却是一副虚弱至极的样子,颤颤巍巍地伸出血手:
“仙……仙子……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感觉……感觉魂儿都飞了……”
夏知秋在旁边看得目定口呆。李大哥刚才那声惨叫虽然吓人,但那打滚的姿势实在是太……太有活力了,怎么看都不象是要死的样子啊。
苏清寒伸出如玉般的手指,轻轻搭在李天的手腕上查探了一番。
“奇怪……”
苏清寒心中疑惑。这人的脉象极其混乱,体内毫无灵气,确实是凡人无疑。但这脉象乱得离谱,简直象是有一百只老鼠在经脉里乱窜,可偏偏生命力又极其旺盛。
“大概是被威压震伤了心脉,受惊过度。”
苏清寒得出了结论。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散发着清香的丹药,递到李天嘴边:“这是回春丹,服下便可痊愈。”
李天眼睛一亮。
虽然只是一品丹药,垃圾得不能再垃圾,但在这种凡人地界,这就是糖豆啊!
“多谢……多谢仙子姐姐!”
李天一口吞下丹药,甚至还要故意舔一下苏清寒的手指。
苏清寒触电般收回手,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却并没有发作,只当他是无心之失。
她站起身,重新飞回高台,朗声道:
“今日之事,乃我青云宗管教不严。裴寂师弟被罚没的三个月月俸,将换成凡俗金银,分发给在场诸位,作为压惊之资。”
哗——
人群顿时沸腾了。原本的恐惧瞬间变成了惊喜。不仅没事,还能拿钱?这青云宗太讲究了!
“安静!”
苏清寒抬手压下喧哗,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今日天色已晚,大家都受了惊吓,且回营休息。明日一早,开启第一项入宗考核——测灵根。”
“灵根乃修仙之本,有则留,无则去。此乃天定,非人力可为。望诸位今夜好生休整,明日以平常心待之。”
说完,苏清寒衣袖一挥,带着众弟子化作流光消失在云端。
广场上再次恢复了宁静。
但这种宁静,比之前更加沉重。
刚才那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让所有人都清醒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仙凡有别。
如果明天测不出灵根,他们就只能回去继续当那种随时可能被踩死的蚂蚁。
“知秋……”
王海揉着快消肿了的手臂,脸色苍白地看着夏知秋,“刚才……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
夏知秋没有说话。
他还在颤斗。刚才那种无力感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
他转头看向旁边。
吃了丹药的李天此刻正精神斗擞地盘腿坐着,一脸回味地咂着嘴:“啧,甜是挺甜,就是药力太次了,连塞牙缝都不够……哎,夏小子,你抖什么?”
夏知秋看着李天,眼神复杂。
“李大哥,你不怕吗?”
“怕个屁。”李天翻了个白眼,拍了拍胸口,“看见没?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刚才我要是不叫得惨点,那漂亮姐姐能给我糖吃吗?你们啊,就是太死板。”
夏知秋苦笑了一下。
或许吧。或许这样活着,真的比清醒着要快乐。
夕阳西下,巨大的青云山投下更加浓重的阴影,象一只巨兽张开了大口,静静等待着明天的吞噬。
夏知秋抱紧了怀里的夜壶。
“一定要有灵根……哪怕是最差的灵根也行……”
他在心里疯狂地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