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钱家偏院的大门便轰然洞开。
晨雾还未散去,混杂着马匹的响鼻声和车轮碾压石板路的吱呀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钱家的车队早已整装待发,几辆装饰华丽、甚至贴着“避尘符”的马车停在前头,那是给钱家嫡系子弟和管事们坐的。
而在车队后方,是长长的、如同被驱赶的羊群般的队伍。
那是夏知秋他们这群从集徒单击出来的穷苦少年。没有马车,没有软垫,摆在他们面前的,是用双脚丈量通往仙门的百里路途。
“都跟紧了!别掉队!”
护卫挥舞着鞭子在空中炸响,“青云山脚下过时不候!误了时辰,神仙也救不了你们!”
队伍开始蠕动。
夏知秋紧了紧背上的干粮袋,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用旧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青铜夜壶。这东西虽然不重,但造型实在尴尬,即便包着布,那种独特的型状依然让人侧目。
“知秋兄弟,要不我帮你拿?”王海走在旁边,看着夏知秋瘦弱的身板,热心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我看你这宝贝也不轻,别把你累坏了。”
“不用不用,王大哥,我自己能行。”夏知秋连忙摇头,不仅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倒不是他真信了这夜壶是什么神器,而是这既然是李大哥送的“机缘”,也是花了二两银子买的,若是扔了或者给别人拿着,总觉得对不起李大哥那份古怪的好意。
说到李大哥……
夏知秋回头一看,顿时有些无语。
李三(现在叫李天)正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手里折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边走一边百无聊赖地抽打着路边的野花,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怪异调子。
相比于周围人脸上那种既紧张又兴奋的神情,李天那副样子,倒象是个出来踏青的闲散游人,全然没有一点要去“搏命”的自觉。
随着太阳逐渐升高,原本沉默的队伍开始有了些生气。
虽然脚底板开始发烫,但对于未来的憧憬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疲惫。少年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聊了起来。
“哎,你们说,要是成了仙师,是不是真的能飞啊?”
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子兴奋地比划着名,“我在书上看过,仙人都能御剑飞行,瞬息千里!要是能学会这个,以后回村里看我娘,不用走三天山路,咻的一下就到了!”
“飞算什么?”旁边一个看起来稍大点的少年不屑道,“我听老人说,成了仙师,最重要的是能炼丹药!一颗药下去,断手断脚都能长出来,那才是真本事!”
话题一打开,原本沉闷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有人憧憬着长生不老,有人向往着呼风唤雨,还有人单纯地幻想着以后顿顿有肉吃。
夏知秋静静地听着,嘴角不知不觉带上了一丝笑意。
“王大哥,你呢?”夏知秋转头问王海,“你修仙是为了买下铁匠铺?”
“嘿嘿,那是第一步。”王海憨厚地挠了挠头,“其实吧,我想变得特别强。就象昨天李大哥说的那个踩天一样。我想着,要是我有了大本事,以后咱们那条街上的街坊邻居,就不会再被那些收租的流氓欺负了。我哥就是被他们打伤了腿,没钱治才走的。”
王海的声音低了下去,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周围的空气突然安静了几分。
这群少年的兴奋劲儿慢慢冷却,露出了那“苦难”的神色。
“我也是……”那个满脸麻子的小子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想修仙,我想种地。可是家里欠了债,如果不来搏一把,妹妹就要被卖进窑子里抵债了。”
“我娘病了,大夫说是痨病,治不好。只有仙人的药能救。”
“我是逃出来的。家里要把我卖给镇上那个六十岁的财主当义子,说是能换一头牛……”一个瘦小的男孩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一个个故事被抛了出来。
没有一个是单纯为了求道。
对于这些底层的凡人来说,修仙不是为了长生,而是为了活着,为了象个人一样活着。
夏知秋握紧了拳头,指甲微微嵌进肉里。
他又想起了那个把他象垃圾一样赶出来的家,想起了刻薄的继母,想起了那个风雪夜。
“一定要选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
就在这悲伤与坚定交织的氛围几乎要凝固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哈——欠——”
李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打破了众人的凄凉时刻。
他漫不经心地走上来,看着这群眼框红红的少年,撇了撇嘴:“至于吗?一个个苦大仇深的。修仙多累啊,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还得天天防着被人捅刀子。我看啊,还是当个凡人舒服。”
众人愣住了。
满脸雀斑的小子擦了擦眼泪,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三:“这位大哥,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
李天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掉,眼神清澈:“我来凑热闹啊。听说青云宗风景不错,而且我不喜欢修炼了。”
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看破红尘却又极其欠揍的语气说道:
“人生苦短,几十年就够了。修那么长的命干什么?活得越久越无聊。只要这几十年每天能睡到自然醒,有两个肉夹馍吃,再偶尔看看热闹,那就是神仙日子。何必去遭那个罪呢?”
全场死寂。
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充满嘲讽的笑声。
“呵呵,你不就是想拿钱家的银子吗?”
“不想长生?只想吃肉夹馍?你难道不知道长生了能天天吃肉夹馍!”
“切,也就是这种没吃过苦的才说得出这种话。等他老了,动不了了,就知道闭嘴了!”
少年们原本沉重的心情,被李天这番“胡言乱语”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优越感。在他们看来,这个叫李天的家伙,要么是真傻,要么就是没吃过苦的少爷秧子。
“李大哥……”王海有些同情地看着李三,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你别说了。大家都笑话你呢。”
王海是个实诚人,他觉得李天可能是因为受过什么刺激才这么想。
“没事,李大哥。”王海压低声音,一副保护者的姿态,“等进了宗门,我和知秋兄弟罩着你。就算你不修炼,咱们也能护你一世周全,让你天天有肉夹馍吃。”
李天看着一脸真诚的王海,又看了看旁边虽然觉得丢人但依然没有走开的夏知秋。
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戏谑与苍凉。
这群傻孩子啊。
他们哪里知道,长生真的是一种诅咒。
在漫长的岁月中,看着亲人一个个老去、死绝;看着红颜变成枯骨;看着曾经并肩修行的兄弟为了一个机缘从背后捅刀……那时候,才会发现,能当个只有几十年寿命、只愁肉夹馍够不够吃的凡人,是多么奢侈的幸福。
“行啊。”李天笑眯眯地说道,“那以后我的肉夹馍就归你包了,谁反悔谁是小狗。”
“一言为定!”王海重重点头。
日头渐渐西斜。
长时间的跋涉开始显现出威力。有身体弱的少年开始掉队,脚上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路边偶尔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孩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喊娘。送他来的老汉,背都已经驼成了虾米,却还是咬着牙,颤颤巍巍地想把孙子背起来。
“上来!”
王海大步走过去,二话不说把那个小孩背到了自己宽阔的背上。
“谢谢……谢谢壮士!”老汉感激得就要下跪。
“不用!”王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头冲夏知秋和李天咧嘴一笑,“咱们都是去拼命的,能帮一把是一把!”
夏知秋看着这一幕,默默地把那个沉甸甸的夜壶换了一只手抱,腾出一只手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老汉。
李天依旧走在最后,看着这群互相搀扶的人群。
“可怜,太弱了。”他在心里评价道,“可明明弱得象渣,有时候却又韧得象草。”
终于。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馀晖即将被大地吞没时,车队翻过了一座高耸的山坳。
视野骤然开阔。
“到了……我们到了……”
有人颤斗着声音喊道。
所有人停下了脚步,齐齐抬头望向前方。
只见在那视线的尽头,一座巍峨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山拔地而起,直插云宵。
那山实在是太高了,半山腰便已没入云端,仿佛是连接天地的脊梁。在昏黄的暮色中,它象是一尊沉默的太古巨神,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青云山。
在这座庞然大物面前,无论是钱家那华丽的车队,还是这群怀揣梦想的少年,都渺小得如同尘埃。
原本热闹的队伍瞬间安静下来。
之前的兴奋、幻想、甚至连疲惫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就是仙门。
那就是他们要跨越的天堑。
“真……高啊。”夏知秋仰着头,脖子有些发酸,声音干涩。
在这巨大的阴影下,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正试图飞上云端的蚂蚁,不仅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切,还没我徒弟以前住的山头一半高。”
李天小声嘀咕了一句,眼神中满是嫌弃,“而且护山大阵布置得稀烂,连个遮羞的云雾阵都摆不好,也就是个三流货色。”
当然,这话淹没在风里,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随着车队继续前行,他们终于来到了山脚下。
这里并不是荒野,而是已经汇聚成了一片人的海洋。
无数个象钱家这样的车队,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帐篷连绵数里,火把如繁星点点。来自越国各地的求仙者,或是世家公子,或是贫苦少年,此刻都挤在这个巨大的山门前。
喧嚣声直冲云宵,却掩盖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躁与紧张。
“到了。”
钱家管事跳下马车,看着这人山人海,回头对众人说道,语气也变得格外严肃:
“前面就是青云宗的山门广场。今晚就在此地休整,明日一早,宗门开山收徒。”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群还没长大的孩子。
“记住了,从明天开始,你们就不再是同乡,而是竞争对手。十万人里,只收三百。祝你们好运。”
十万人,取三百。
这个残酷的数字象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夏知秋的心口。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同伴。
王海正帮那个老汉放下孙子,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李天正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研究一只刚路过,受了惊的癞蛤蟆,仿佛那才是全场最值得关注的东西。
“没退路了。”
夏知秋深吸一口气,抱紧了怀里的夜壶。
夜风吹过,带来山顶积雪的寒意,也带来了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