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青山城外的一处宏大宅院前,此刻灯火通明,热气蒸腾。
那是青山城首富钱家的院子。
巨大的红灯笼高高挂起,照亮了排成长龙的人群。这些人大多衣衫褴缕,面黄肌瘦,有的甚至光着脚,脚底板上全是冻疮和泥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那是贫穷发酵的味道。
夏知秋抱着那个被强塞过来的青铜夜壶,有些局促地站在队伍末尾。他尽量把自己缩得小一点,生怕别人闻到他身上那股馊味,或者怀里这个“宝贝”的怪味。
“这就对了嘛。”
李三背着手站在他旁边,依旧是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他看着眼前那些眼神狂热又畏缩的穷苦人,咂了咂嘴,“看见没有,这就是凡人的求道,为了口吃的,连命都能拿去赌。”
“大哥,小声点。”夏知秋紧张地拉了拉李三的袖子,“人家钱家是大善人,这可是给咱们去仙门的机会。”
“善人?”李三嗤笑一声,“肯给我们洗个澡、喂顿饱饭,就想让我们记得他们的恩情?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比把钱埋在地里强多了。”
队伍缓慢挪动。
前方的门房处,几个身穿劲装的钱家护院正大声吆喝着:
“都听好了!咱们钱老爷心善,见不得青山城有遗珠蒙尘!今日特设“接引点”,凡是二十岁以下、身家清白者,皆可由钱家车队护送前往青云山!”
“到了那里,若是被仙师选中,那便是一步登天!若是没选中,钱家也给你们发五两银子的盘缠回家!听明白了吗?”
“明白!钱老爷万岁!”人群爆发出一阵感恩戴德的欢呼。
五两银子啊。对于很多人来说,那是一辈子都攒不下的巨款。哪怕选不上,这趟也是赚翻了。
终于轮到了夏知秋和李三。
负责登记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管事,手里拿着一支狼毫笔,眼皮都不抬一下:“姓名,年龄。”
“夏知秋,十六岁。”夏知秋恭躬敬敬地回答。
管事抬头瞥了他一眼,见是个虽然穷酸但眼神清亮的小子,微微点了点头,笔尖一挥,在一块木牌上写下名字递给他:“进去吧,左边洗澡,右边领饭。”
接着,管事的目光落在了李三身上。
他眉头瞬间皱成了“川”字。
眼前这人,一只眼睛乌青肿胀,脸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头发乱得象个鸡窝,衣服更是破成了布条装,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疯癫气。
“这哪来的叫花子?去去去,我们要的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不是傻子!”管事嫌弃地挥手赶人。
夏知秋心里一紧,刚想开口求情。
“啪!”
一声脆响。
李三一只脚重重踩在登记的桌案上,身体前倾,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着管事,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狂狷(在管事看来是神经病)的笑容。
“你问我名字?”
李三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听好了,别吓着你。吾乃……”
夏知秋冷汗都下来了,生怕他说出什么“吾乃上古大能”之类的疯话被人打死。
“……吾乃李天。”
李三话锋一转,大言不惭地说道,“是要把这天都踩在脚下的李天!”
管事愣住了。
周围的护院也愣住了。
几秒钟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李天?还踩天?”管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象是看个傻子一样看着李三,“行行行,口气不小,进去吧。反正只要年龄达标,都可以去仙门测试。”
其实主要是凑人数。钱家每年送去的人越多,在仙门那边挂的号就越靠前,至于这些人是傻子还是天才,那就不归钱家管了。
“哼,凡夫俗子。”
李三不屑地收回脚,接过木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嘴里还嘟囔着:“早知道当初就不修魔功了,看看人家正道,入门前还管饭管洗澡。我在万毒门那时候,那是直接扔进万蛇窟,爬出来的才有资格……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进了偏院,热气扑面而来。
院子中央支起了十几口大锅,里面烧着滚烫的热水。几十个光屁股的汉子正在那里搓泥,那场面简直是“泥浆横流”。
“这也太……”夏知秋有些难为情。
“矫情什么?”李三三两下扒光了身上的破烂,露出精瘦却布满伤痕的身体。
当热水淋在身上的那一刻,夏知秋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是积攒了十几年的污垢和屈辱,被一点点冲刷掉的感觉。
他用力地搓着皮肤,直到搓得通红。
等两人换上钱家统一发放的灰色粗布长衫,再次站在院子里时,周围突然安静了一瞬。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三身上。
洗去了污垢,束起了乱发(虽然还是很随意),李三那张脸终于显露出了真容。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虽然一只眼睛还有点肿,虽然嘴角总挂着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疯癫笑意,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孤傲与俊美,竟然将这身廉价的粗布灰袍穿出了一种不羁的风流感。
就连旁边的夏知秋也看呆了。
这哪里还是之前那个抢包子被揍的叫花子?这分明就是个落难的贵公子啊!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李三摸了摸自己有些肿胀的眼框,有些不满地照着水缸看了看,“啧,这黑眼圈影响了本座……本公子的气质。要是师兄看见了,肯定又要笑话我。”
“大哥……你长得真好。”夏知秋由衷地感叹。
“废话。”李三翻了个白眼,“想当年追我的女修能从这排到东海,光是情书就能把这院子填满。可惜啊,我心里只有大道。”
换洗完毕,便是开饭。
这一顿,有肉。
是大块的肥肉片子炖箩卜,虽然油腻,但对于这些常年见不到油星的穷人来说,简直是龙肝凤髓。
夏知秋捧着碗,吃得很慢,很认真。每一口都在嘴里细细咀嚼,仿佛要记住这个味道。
“哎,兄弟,拼个桌?”
一个憨厚的声音响起。
一个身形魁悟、皮肤黝黑的少年端着碗挤了过来。他看起来比夏知秋大两岁,虎背熊腰,一双大手上全是老茧。
“我叫王海,原来是城东铁匠铺打下手的。”少年自来熟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刚才看你们俩在那边登记,觉得咱们挺投缘。尤其是这位李……李天大哥,刚才那句踩天,听得我热血沸腾的!”
夏知秋有些腼典地点了点头:“我叫夏知秋。”
“你是真心觉得那句话好听?”李三嘴里叼着一块大肥肉,含糊不清地问王海。
“好听啊!”王海一脸认真,“咱们穷人也是人,凭什么不能踩踩这老天爷?我爹就是累死的,我就不信命!这次去青云宗,我一定要修成仙人,回来把铁匠铺买下来!”
李三嚼肉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看着王海那双充满野心却又无比质朴的眼睛,突然笑了,一种带着几分复杂的轻笑。
“有点意思。”李三把碗里剩下的肉全都拨到了王海碗里,“多吃点。想踩天,得先有力气。”
王海受宠若惊:“这……大哥,你不用……”
“吃!”李三一瞪眼。
“哎!谢谢大哥!”王海也不矫情,大口大口地扒拉起来。
就在这时,院子前方的高台上,一位身穿绸缎长衫的中年人走了出来。那是钱家的大管事。
他清了清嗓子,原本嘈杂的院子立刻安静下来。
“诸位!”
钱管事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今晚这顿饭,吃得可还满意?”
“满意!”众人齐声高呼。
“满意就好。”钱管事微笑着点头,目光扫过这群“未来的仙苗”,“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出身贫寒,受尽了白眼。但从明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青云宗,乃是越国七大仙门之一,是真正的修仙圣地!那里有长生不老的仙法,有飞天遁地的神通!”
钱管事张开双臂,声音极具煽动性,“只要通过了入门测试,你们就不再是凡人,而是高高在上的仙师!到时候,荣华富贵、长生久视,唾手可得!”
人群的呼吸变得粗重,眼中燃烧着贪婪与渴望的火焰。
“但是!”钱管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情款款,“各位小兄弟,吃饱这顿饭,前头就是一条崭新的修行路。钱家能做的,就是备好这顿粗茶淡饭,愿诸位此去前程似锦。只盼各位将来飞黄腾达时,心里还能记得,在咱们钱家吃过这么一顿热乎饭。这就够了。”
“决不敢忘!”
“钱家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单纯的少年们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现在就给钱老爷立长生牌位。
角落里。
李三靠在墙根,手里把玩着一根剔牙的木刺,眼神冷漠。
“呵,低级的因果投资。”
李三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身边的夏知秋能听见,“用一顿猪肉白菜和几件破衣服,就想换取未来修士的人情?这钱家算盘打得挺响,就是格局太小。要是换了我,至少得送每个人一颗魔丸,不听话就直接爆体,那才叫稳赚不赔。”
夏知秋听得心惊肉跳,赶紧低下头喝汤,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王海倒是听得似懂非懂,憨憨地问:“大哥,你说啥魔丸?那是啥好吃的丸子吗?”
李三看着这个实诚的大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是好东西,吃了能让你开心到玩完。”
夜深了。
喧闹过后,众人被安排在偏院的大通铺里休息。
几十个人挤在一起,汗味、脚臭味再次弥漫开来。但这一次,并没有人抱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明天,车队就要出发了。
夏知秋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清洗干净了的青铜夜壶。
他睡不着。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躺在旁边的李三。
李三倒是睡得很香,甚至还打着小呼噜,一只脚大咧咧地架在王海的肚子上。
“李大哥……”夏知秋在心里默默念着,“虽然你疯疯癫癫的,还非说这夜壶是宝贝,但你是唯一一个没嫌弃过我的人。不管能不能成仙,我都会报答你的。”
月光通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那个满是铜锈的夜壶上。
没人注意到,在李三那充满节奏感的呼噜声中,夜壶表面那层仿佛万年不化的污垢下,有一缕极其微弱的紫气,正顺着夏知秋的手臂,悄无声息地渗入这个少年的体内。
院外,更夫敲响了铜锣。
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对于这满屋子的穷苦少年来说,这不仅是夜半的锣声,更是命运转折的倒计时。
一旦踏上明天的马车,就没有回头路了。
李三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梦话:
“夏知秋……别抢我的馒头……那是我……那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