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城西街
此地端的是三教九流汇聚,骗棍与痴人同在。但见那一个个摊位上,物件都沾着可疑的湿泥,仿佛才从坟冢掘出。摊主们个个舌灿莲花,不是编一段“落魄王孙变卖家当”的辛酸史,便是讲一个“盗墓贼急于销赃”的凶险故事,就等着那好奇又贪便宜的主顾上钩。
李三蹲在一个角落的摊位前,顶着那只还在渗血的熊猫眼,手里捧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青铜器物,眼神痴迷,仿佛捧着的是整个世界。
那是一个壶。
准确地说,是一个长得象茶壶,但开口略大,且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骚味的青铜壶。壶身上满是绿色的铜锈,看起来象是刚从哪个茅坑里挖出来的。
“妙啊……实在是妙。”
李三一边抚摸着那些粗糙的铜锈,一边在心里发出惊叹,“这看似随意的铜绿分布,实则暗合北斗七星之位;这股扑鼻而来的骚味,定是封印了万年的混元一气泄露所致。此物,绝非凡品!”
摊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此刻正努力憋着笑,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这玩意儿是他昨天在后巷收破烂时,花两文钱从一个准备换新夜壶的老寡妇手里收来的。他在上面抹了点鸡血和尿液混合的泥巴,本来只想忽悠那些不懂行的外地傻子,没想到引来了个疯子。
“小哥真是好眼力!”摊主深吸一口气,压下嘴角的笑意,竖起大拇指,“这可是前朝皇室御用的吞天壶,专收天地精气。我看您印堂发黑……不不不,是紫气东来,跟这宝贝有缘啊!”
“吞天壶?”
李三冷笑一声,用一种“你个凡人懂个屁”的眼神斜睨了摊主一眼,“肤浅!这分明是上古神器炼妖壶的仿制品,虽然器灵已死,但胎底还在。若是用来炼丹,成丹率至少提高三成!”
摊主愣了一下。这疯子编得比他还圆?
“对对对!就是炼妖壶!”摊主顺坡下驴,“既然客官识货,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一口价,一两银子!”
周围看热闹的路人纷纷发出嘘声。一两银子?这破夜壶连一个铜板都不值。这奸商简直是明抢。
“一两?”李三皱了皱眉。
他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绣着鸳鸯戏水的钱袋。
这是他刚才来这里的路上,顺手从一个正在调戏良家妇女的胖财主腰间“借”来的。
李三掂了掂钱袋,哗啦一声倒在摊位上。
“这里大概有二两。”李三豪气干云地挥手,“不用找了!剩下的算是给你的封口费。记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等重宝出世的消息,切不可泄露半句!”
摊主看着那堆白花花的碎银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猛地扑上去,像老母鸡护崽一样把银子搂进怀里,生怕李三反悔,连声道:“懂!我懂!客官慢走,我这就收摊回老家……哦不,去云游四海!”
说完,摊主连地上的破烂都不要了,卷起银子撒腿就跑,转眼就消失在人群中。
李三心满意足地抱起那个青铜夜壶,站起身,环顾四周。
周围的人群指指点点,眼神中充满了关爱智障的慈祥。
“啧啧,这年头傻子真多。”
“那明明就是个夜壶嘛,二两银子……败家啊!”
李三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凡夫俗子岂能知晓鸿鹄之志?这虽然就只是个夜壶,但落入我手,便是机缘的开端。吾亦能将其炼化,成就无上法宝!
“哎,那个……”
一个略显青涩、却又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在李三身旁响起。
李三转过头。
只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正站在他不远处。
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裤脚上全是泥点子,脚下的草鞋也磨破了,露出一根脚趾。但他背挺得很直,象是一株倔强的野草。那张脸虽然有些脏,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坚毅和……迷茫。
夏知秋已经在旁边看了好一会了。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但他实在看不得这个比自己还惨的疯乞丐被人骗得倾家荡产。
“大哥,”夏知秋指了指李三怀里的青铜壶,尤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那个……那就是个夜壶。我刚才看见那老头往上面抹尿泥了。”
李三瞧着夏知秋,眼前微微一亮。
真是块难得的好料子!瞧这身根骨清奇,眼神清正透亮,更难得的是心地仁厚,自己都已身处绝境,却还想着帮扶更弱者。这般资质与心性,若能得遇明师点拨,将来必非池中之物!
“小兄弟,你不懂。”
李三神秘一笑,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把那个充满骚味的壶口凑到了夏知秋面前,“来,你闻闻。这不是尿味,这是岁月的沉淀,是上古大能留下的道韵!你若是能参悟一二,得道成仙指日可待啊!”
夏知秋被熏得后退了一步,眉头紧锁。
他看着李三那只肿胀流血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褴缕的衣衫和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心中的鄙夷变成了深深的同情。
“这人……大概是疯了吧。”夏知秋心想。
也许是曾经的大户人家少爷,遭逢巨变,受了刺激,才会把夜壶当宝贝,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大哥,”夏知秋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只剩一半的黑面馒头,递了过去,“这壶……既然你喜欢就留着吧。这个给你,别饿着。”
李三愣住了。
他看了看那个硬得象石头一样的馒头,又看了看夏知秋。
这小子,把自己当乞丐施舍了?
这馒头一看就是夏知秋仅剩的口粮,他自己都在咽口水,却还是递了出来。
“有意思。”
李三心里乐开了花。他修炼千年,见惯了尔虞我诈、杀人夺宝。这种纯粹的、傻得冒泡的善意,对他来说比那二两银子稀奇多了。
“相逢即是有缘!”
李三没有接馒头,反而一把抓住了夏知秋的手腕,硬要把那个夜壶塞进他手里,“小兄弟,我看你骨骼惊奇,是个修仙的奇才。这炼妖壶我就忍痛割爱,半个馒头卖给你了!拿着!以后你若是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是我给你的机缘!”
“我不……哎!你干什么!”
夏知秋吓了一跳,拼命想把手抽回来,但这疯子的力气大得吓人,那只脏兮兮的手像铁钳一样。
“拿着拿着!别客气!”
李三强行把夜壶塞进夏知秋怀里,顺手抢过那半个馒头,咬了一口,“恩!真香!这馒头的味道,比刚才的包子要好吃!”
夏知秋捧着那个散发着异味的夜壶,看着面前大嚼黑面馒头的疯子,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事啊?
二两银子买的夜壶,换了半个馒头?这疯子到底是有多傻?
“唉……”
夏知秋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夜壶放在地上,“大哥,我要走了。我要去青云宗参添加门测试,带着这个……不方便。”
“青云宗?”
李三咀嚼的动作一顿。
他咽下馒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青云宗好啊!大宗门,人多,热闹,而且还有很多象这小子一样的正道傻子。那里肯定比这破集市更好玩。
“巧了!”
李三猛地一拍大腿,喷了夏知秋一脸馒头屑,“我也要去青云宗!我昨晚夜观天象,算出青云宗缺个看大门的绝世天才。咱俩顺路,一起走吧!”
夏知秋一脸黑线。
带着这个疯子去仙门测试?那自己还没进门估计就被赶出来了吧?
“大哥,路途遥远……”
“没事,我腿脚好!”李三原地蹦跶了两下。
“可能会有危险……”
“我不怕!我这人命硬!”李三指了指自己的熊猫眼,“你看,刚被人打了一拳都没死。”
夏知秋看着李三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拒绝。
毕竟,这疯子刚被人骗光了钱,要是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估计活不过三天。
“行吧。”夏知秋认命地点了点头,捡起地上的夜壶——不知为何,他觉得既然花了二两,扔了怪可惜的,哪怕当个水瓢用也好,“那就一起走吧。不过说好了,到了宗门,你别乱说话。”
“放心!”
李三拍着胸脯保证,眼神真诚无比,“我这人嘴最严了,而且最守规矩。我李三办事,你放心!”
夏知秋看着他那副不靠谱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夕阳下。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一个背着破包袱,一个捧着破夜壶,朝着远方巍峨的青云山走去。
李三走在后面,看着夏知秋瘦弱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悄悄吹了一口气。
夏知秋怀里的青铜夜壶微微震动了一下,那一层厚厚的铜锈下,隐隐闪过一丝晦涩的金光,随即又迅速沉寂下去,变得普普通通。
“既然你请我吃了馒头,那这壶……就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吧。”
李三心情大好,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