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中轴线北端，太液池南岸的高坡之上。
蓬莱殿修建在此，坐北朝南，与紫宸殿相距仅几十步，形成“前殿后池”的布局。
天色渐晚，偏西的日头，将那馀晖洒在大殿上的琉璃瓦。
蓬莱殿四周，全副甲胄的金吾卫戊卫在侧。
伴随烛火燃起。
身着各色服饰的大唐官员们，跟在李显、韦皇后身后，一同步入蓬莱殿。
得益于昨日赢下与吐蕃的比试，李重茂有幸走在稍微靠前一些的位置。
这场宴会并无多少女眷参加，不过他熟悉的那几人都在其中。
许久未曾入宫的上官婉儿，也被李显传唤进宫。
不过……她没有陪同在太平公主身侧，反而是紧贴李显、韦皇后。
看来，明面上，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还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想想也属正常，太平公主朝堂已占据不少势力，若是再与上官婉儿这位曾经的内官走得过近……
怕是会徒惹诸多事端。
李重茂相信，以上官婉儿混迹宫中多年的经历，单论自保，她也不可能同太平公主表面上十分亲密。
蓬莱殿依托着天然的地势，殿基高出太液池水面丈馀。
李显近来频频让上官婉儿出面入宴，怕是存着几分让她回宫中处理政事的心思。
想着此般，李重茂随着人群进入大殿。
大殿梁上彩绘以“万国来朝”以及“玄奘法师西行”为主，夹杂一些西域风貌。
登临蓬莱殿高处，可俯瞰太液池。
落日馀晖洒下，池水上泛起波光粼粼，池中有座假山，名为“蓬莱”，大唐奉道教为尊，此间名称由来也有取“蓬莱仙境”之意。
蓬莱殿是双层大殿，一层为皇室举行宴会与议事，地面由汉白玉铺就，光滑如同镜面，可倒映身影。
二层设有阁楼，藏有大量的典籍。
一楼大殿中，早已陈设铺列完毕，矮桌上珍馐美食无数，支撑着大殿横梁的柱子旁，青铜仙鹤叼着烛火，整个大殿亮如白昼。
等到众人齐齐落座。
李显高举酒杯，朗声道：“今夜在此，一为庆贺外邦来访，二则彰显我大唐与吐蕃情谊之友好。
诸位，且共饮此杯！”
话音一落，群臣与吐蕃使臣勃禄星等齐声应和，纷纷起身举起酒杯。
勃禄星仰首惊叹，这大唐盛景之繁华，他吐蕃何日才能拥有。
一时间，他有些狰狞的脸庞，闪过一丝落寞神色。
轻微摆头，他也随之举起酒杯。
而就在举起酒杯的瞬间，李重茂莫名感应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抬眼望去，恰巧与李裹儿的眼神对上。
李裹儿手捏金樽，指尖微动，轻敲金樽间隙，眸光有些闪铄，瞥向李重茂的眼神有些许几分玩味。
李重茂见她这般光景，料想到李裹儿是要借机提及终献一事了。
但眼下此种场合，李显会由着她的性子来么……
一杯饮罢！
李重茂心里想着这般，随着大流，缓缓坐下。
李显夫妇二人高坐中央，他脸上的神色十分兴奋，显然是昨日那赢下吐蕃的高兴意味，尚未消散。
忽地……
李裹儿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父皇，儿臣看今夜宾客十分尽欢，良辰美景皆好，不如借此机会敲定祭天大典终献人选一事……如何？”
此话一出，乐工的丝竹声停顿一瞬，方又开始演奏。
李裹儿的声音清亮中暗藏锋芒。
李重茂目光望去，她裙裾微扬，脸上是难以掩饰的自傲神色。
反观大唐诸位臣子，脸上的神色却各有不同。
韦巨源、宗楚客之流神色如常，象是早已得知一般。
归属太平公主的那些官员，动作十分整齐划一，略微偏头，目光暗暗投向太平公主。
而李唐的宗室子弟，诸如李旦、李隆基等，却是齐齐蹙眉，身子猛然坐直，略往后倾。
其馀勉强算是中立的群臣，都是把目光落在了刚刚升任尚书右仆射的苏瑰身上。
安乐公主想要担任终献人选一事，正是由于因为苏瑰的极力反对，这才悬而未决。
如今她又旧事重提，这些中立的臣子自然要看看苏瑰的态度如何。
勃禄星扭头四下看了看，抓起盘中羊肉，大口喝酒。
看似毫不在意的模样，实则抱着一副眼看好戏开场的心态。
端得十分愉悦，那马球输了一事，也没那么在意。
李重茂暗暗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忽地扭头，见太平公主眼里闪铄着莫名的意味，噙着笑意看向他。
见他目光看来，太平公主轻举金樽，小声道：“不知……四郎对于祭天大典终献人选，是何想法？”
说着，她眉眼微动，略微上挑，目光转向做出一副善解人意乖女儿姿态的李裹儿。
“姑姑说笑，侄儿怎敢妄议朝事，一切全凭陛下圣裁。”
李重茂摇摇头。
太平公主自然十分清楚，李裹儿想做终献人选的心未死，虽然遭到苏瑰等一众大臣的极力反对，不得不退让，但李裹儿心中那股馀火未曾熄灭半分。
如今旧事重提，想来是她心里有了几分说服大唐群臣的理由。
李重茂看着太平公主略有沉思的模样，心中暗叹。
李裹儿想要借由自己的身份，间接参与终献一事，恐怕除了韦皇后外，再无对别人提及。
而他虽然似乎一直在李裹儿的各种授意下，参与到吐蕃同大唐的马球比试中，好生彰显了一番声名。
但在太平公主心里，肯定不会联想到李裹儿的真实目的。
毕竟，一直在太平公主面前晃悠的，可是他本人，与李裹儿并无多少干系。
这样私下的宴会场合，似乎提及朝事，十分不合理。
但……李显脸上神色却未见多少变化。
不知是出于高兴也罢，还是宠溺李裹儿也罢，他清声道：
“诸位，对于吾儿安乐这般提议，可有什么想法？”
“此为私议，尽管开言便是！”
李显话语中对李裹儿的宠溺意味，溢于言表。
一句“私议”，言外之意还打了个补丁，就是暗示，此乃私下场合的议论，就算说出什么过分的话语，事后都不会计较。
李显话音刚落。
苏瑰当即离席拱手：
“老臣斗胆发问，公主这是又要自荐……做那终献人选吗？”
李裹儿眉眼上挑，斜视苏瑰：“那是自然！”
此言一出，苏瑰等老臣面色骤变。
大殿中顿时陷入沉寂。
韦皇后那一派的大臣，互相对视一眼，随即看向韦皇后。
得到个肯定的眼神后，他们神色顿时放松。
太平公主抿了口酒，嘴角的笑意愈浓。
众人的神色变化，李重茂尽收眼底。
良久，苏瑰肃然的声音响彻大殿。
“老臣还是旧识！”
“此举有违祖制，臣极力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