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殿中。
随着苏瑰斩钉截铁的话语落下，宴会气氛骤然凝滞。
席间群臣，均是议论纷纷，目光多在李显以及苏瑰身上徘徊。
有人轻触中书舍人苏颋的身子，示意他上去劝劝自己老父亲。
苏颋无奈一笑，心想，自己父亲那直性子，是我能劝下来的么。
虽是如此作想，苏颋还是起身走到苏瑰身侧。
“父……”
“亲”字尚未出口，就被苏瑰一道横眉冷视的目光给憋了回去。
“苏仆射……”
高坐中央屏风前的李显，眉头微蹙，正欲开口劝一下这位老臣。
李裹儿收拢一下衣裙，轻笑一声，露出一副你们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神情。
“苏仆射何必急切反对？”她把目光看向李显“父皇，若论祖制，儿臣确有不妥，但儿臣自荐……却不是同苏仆射那般心思，想要自荐儿臣，而是另有人选……”
李显闻言一怔：“裹儿这是何意？”
苏瑰眉头微蹙，脸上露出困惑神色。
这皇城内外，除了你安乐公主心心念念想要做那祭天大典终献，妄自开口想要做皇太女一说，那还能有谁？
苏瑰心底的这番话，可以说是大部分大唐朝臣的真实写照。
李显宠溺安乐公主，他们均是看在心里。
初时还不觉什么，可之后种种却是愈发过分，各种斜封官、墨敕官层出不穷。
大唐的官职，俨然成为了安乐公主手中赚取钱财的物品。
李显对此……也时常置若罔闻。
想到此处，苏瑰揉了揉眼：“请问公主所说的另外人选……究竟是何人呢？”
李裹儿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态：“那当然是……温王弟！”
此话一出，李重茂感觉几乎所有目光都向自己看来，适时站起身。
“温王弟昨日为我大唐拔得头筹，显露荣光！因此，儿臣觉得……让他担任终献，十分恰当。
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顿时，群臣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待李显回答，李裹儿又接着道：“前些时日，父皇责备之后，儿臣深思许多。终献人选，悬而未决，如今恰逢其会，儿臣以为温王弟……正好合适。”
“这……温王年纪尚小……”
李显目光望向李重茂，一时有些尤疑。
“父皇……四郎虽年幼，但身为父皇儿郎，不可寻常论之，且……
儿臣身为皇姊，可在四郎身旁协助。”
话到末尾，李裹儿终于图穷匕见，这个想法，说不上好坏，纯粹是她一下子兴起的主意。
她以为，苏瑰等人，言说她为女儿身有违祖制，不便祭天为由，所以才拒绝其担当终献。
正自烦恼之际，却不妨李重茂借由玄鸟羽衣一事，落入了她的眼中。
一个以李重茂作为终献，而她以温王年幼，再以皇姊的身份从旁协助的想法，顿时滋生。
这下那些朝臣还有什么理由来说！
李重茂见状适时开口：“承蒙皇姊厚爱，臣弟愧不敢当，一切遵从陛下允准。”
眼下这番光景，李裹儿锋芒毕露，定要将此事定下，他作为当事人之一，却不可顺杆而上。
自谦藏拙才是最好选择。
何况，太平公主可还未曾说话……
毕竟她答应李重茂的，只是马球比试中，在他提出为大唐出战吐蕃时，不做反对。
虽说这些时日，他与太平公主关系还算融洽，可涉及这些事要。
李重茂还真拿不准她是怎样一番心思。
念及至此，他向苏瑰看去，眼下，这位老臣的话语，也是他的底气之一。
有苏府那般印象的打底，苏瑰应当不会反对才是。
恰巧苏瑰目光望向他来，脸上困惑之色尽去，眼眸中带着柔和欣赏之意。
李显看了下苏瑰，见他未曾有什么明显反对的迹象，神色稍霁。
正欲开口答应李裹儿，忽见群臣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执金樽轻抿一口浊酒，神色淡然，仿佛周遭紧绷的气氛，全然与她无关。
李裹儿的这般提议，是她未曾想到的。
那韦皇后强行借由名头霸占亚献，也就罢了。
但李裹儿随之也想充当终献，那就是有些异想天开，好事全让她母女二人占去，真当她李唐宗室无人了否！
因此，明面上，是苏瑰等一众老臣在极力反对。
实际也有她在其中的几分功劳。
若是不然，光凭苏瑰几位臣子，怕是撼动不了李显对于这母女二人的宠溺放纵。
李显望向端坐的太平公主，出声问道：“太平以为裹儿此番提议……可否？”
忽地一股凉风袭入大殿中，吹动悬挂在青铜仙鹤喙上的烛灯……
顿时，光影错落。
太平公主放下金樽，指尖轻点矮桌。
她目光在李重茂身上重重落下，许久才收回，转而瞥了一眼李裹儿，缓缓起身向李显行礼。
“皇兄裁定便是。”
说完这话，太平公主施施然坐下，仿佛独立于人群之外，不理俗事。
没说同意，但也未见反对，是沉默不语的态度。
毕竟昨日大唐与吐蕃的马球比试时，她已经给李重茂说了好话，如此若是再做出支持的态度。
恐怕那端坐蓬莱殿中央高台处的李显夫妇二人，对她就要有别样的想法了。
太平公主如此与陛下子嗣走得近，是否有别样的想法……
她能猜到些许李显、韦皇后的几分心思。
闻听太平公主这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李显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总比她断然拒绝好上许多。
心中如此作想后，李显把目光看向苏瑰：“仆射以为这般提议如何？”
话音刚落，李重茂就感觉苏瑰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自己。
而后，大殿中便响起他的声音……
“温王担任终献，不违礼制，臣自然无可置喙。”
言罢，苏瑰向李显微一躬身，便在苏颋的搀扶下回到坐席上。
见状，李显顾虑尽去，颔首道：“既如此，祭祀天地一事，便由安乐公主在旁协理，温王行终献之礼。
择日让中书省草拟诏令！”
“喏！”
蓬莱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应喏之声。
李重茂随之坐下，稍一偏头，便对上太平公主玩味的眼神。
她笑意吟吟地看过来，举起金樽：“本宫在此……恭贺四郎！”
李重茂微微颔首，回以和善的笑意。
祭天大典终献一事，算是得了个满意的结果，一颗心暂且放下，但……
屏风前，端坐在李显身旁的韦皇后，眼眸微动，脸上带着玩味的神情。
一旁的李裹儿……脸上难掩兴奋神色。
所有的大臣都在李显的示意下举杯吃酒，仿佛一派祥和融洽的光景。
轰！
哗啦啦……
夜风吹皱太液池，雷声伴雨骤然落下。
于无声之处听惊雷，纵使风停雨歇，但平静水面下，却是看不见的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