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琅玡王府內,烛影摇曳。
高儼一身戎装,披甲佩剑,步履沉稳地辞別李英娥。
少女眸中忧色难掩,指尖攥紧他的袖袍:“大王此去”
高儼轻抚她肩头,温声道:“洛阳危局须臾,我必速归。鄴城有冯令公坐镇,你且安心。”
李英娥抿唇頷首,泪光瀲灩却强忍未落。
高儼不再多言,决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府门。
夜风陡然凛冽,扑面而来。
冯永洛早已候在府外,甲冑完备,他抱拳道:“殿下,厙狄司空已在营中整军完毕,正待殿下点阅。”
高儼未多言语,只一頷首:“隨我入营。”
冯永洛应命,翻身上马紧隨其后。
二人穿行寂静长街,直奔禁军营寨。
营中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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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如龙,厙狄伏连挺拔的身影矗立阵前,率禁军列阵相迎。
厙狄伏连抱拳稟报:“殿下!禁军精锐与新募士卒已列阵完毕,静候军令!”
高儼策马缓行阵前,目光如电扫过眾將士。
军容森严如铁,前列是京畿精锐,玄甲映寒光;后阵乃新募士卒,虽面庞青涩却昂首挺立。
刀戟如林,马嘶低咽,肃杀之气漫捲四野。
场下军士中不少人在不久前还参与过高儼发动的那次政变。
他们记得,那一夜,还是眼前这名英气勃发的少年站在台前。
高儼无冗长训諭,只扬鞭一指洛阳方向,声彻云霄:“周贼背义,偷袭河阴!屠戮我疆土,残害我手足!此去洛阳——復我疆土,卫我山河!”
“待吾等凯旋之日,富贵荣华唾手可得!”
“尔等可愿死战?!”
短暂的沉寂后,三军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死战!死战!”
吼声匯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直衝霄汉。
高儼一夹马腹,玄色披风如墨云般在身后猎猎翻卷,当先衝出辕门。
紧隨其后的,是包括冯永洛在內的亲卫铁骑。
隨后,由厙狄伏连统领,早已集结待命的数千精锐禁军与新兵,瞬间化作一股奔腾的黑色铁流,涌出大营,匯入那道的洪流。
蹄声雷动,烟尘漫捲。
唐邕、卢潜已各乘骏马等候在营外路旁,队伍掠过二人身边时,他们默契地一夹马腹,匯入亲卫行列。
道旁,尚书令冯子琮、中书监崔季舒等送行重臣身影显现在火光边缘。
高儼勒马稍缓,目光如炬射向冯子琮,伸出手。
冯子琮赶紧上前一步,两只手紧紧相握。
高儼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诚恳:“令公,鄴城之內,国家大事,尽数託付於你了!”
冯子琮心头一热,只觉肩上重担如山,深深躬身:“老臣万死,不负殿下所託!必保鄴都安然无恙!”
高儼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將这份承诺刻入对方心底。
隨即向崔季舒等人微一頷首示意,再不耽搁,用力一抖韁绳,再次绝尘而去。
大军离开营盘,涌入通往鄴城南门的官道。
虽值深夜,沿途却无安睡之意。 闻讯而来的百姓悄然立於街巷角落,隔著窗欞缝隙窥望。
没有欢呼,没有喧囂,唯有压抑的肃穆。
沉重的马蹄与兵刃甲叶相撞的冰冷金属摩擦声,踏碎了鄴城的寂静,也踏在每一个观望著的心头,空气中瀰漫著山雨欲来的沉重。
城外官道在火把长龙下延伸,黑压压的军队长流在月色与火光交映下,如同一柄骤然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
远在鄴城一隅,清幽寂静的妙胜寺禪房內。
斛律凤並未安寢,她倚窗而立,素色僧衣衬得身形越发单薄。
先前那纸关於周贼入寇、河阴失守的惊人邸报內容,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在寺內乃至鄴城传开。
她耳闻了那“亲征”的传言,更听闻今日琅琊王点兵出征的消息终於坐实。
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忧惧与烦扰,仿佛平静多年的古井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是为前方將士?是为身处风暴中心的父亲?还是为那个虽將自己“请”离皇宫,却也护持她安度风波、令人愈发看不清的琅琊王?
思绪纷杂,难以理清。
她轻闔双眸,深吸一口气,努力將杂念压下,双手缓缓合十於胸前。
檀香裊裊中,低低的、几乎不可闻的诵经声自唇间流淌而出。
清冷、飘渺,在这寂静的秋夜里,虔诚地为远赴沙场的人们、也为风雨飘摇的国朝,默默祝祷祈福。
数百里外,被周军攻破的河阴城內,夜风捲动著仍未散尽的焦糊与血腥气息。
周军士兵脸上大多洋溢著大胜后的喜气,相互传颂著破城的勇猛与缴获的丰厚。
肆意嘲弄的笑语迴荡在断壁残垣之间。
“哈哈,高家小儿兵!跑得比兔子还快!”
“什么河阴重镇,在咱大周天兵面前,简直比纸糊的还脆!”
“还是將军神机妙算!咱这儿雷霆一击,齐贼连城门都来不及关!”
眾將簇拥下,一身玄甲的主帅宇文宪正缓步踱过一片狼藉的战场。
他的身影在残火映照下拉得极长,面色沉凝如水,全然没有周遭將士攻城拔寨后的激越飞扬。
他俯身拾起一截断裂的齐军军旗旗杆,手指抚过被血浸透的木茬,眼神深邃。
麾下宇文盛见此情景,上前一步,高声地赞道:“大司马运筹帷幄,智破河阴,此战必震动鄴下!此乃我大周天威所至,齐军闻风丧胆,不足道也!洛阳亦在眼前”
宇文宪並未流露出志得意满之色,反而眉头微蹙,轻轻抬手打断了宇文盛激昂的夸讚。
他丟掉手中的断旗,声音低沉而有力,盖过了周围的喧譁:“齐军主力未动,斛律光坐镇晋阳,其威尚在,此言过矣。”
他目光扫过部下兴奋的面孔,心中思虑的却是北齐的庞大体量,斛律光的赫赫威名,以及他没有说出口的——其新掌权者高儼近期展现出的动作。
鄴城勒佛清產、压制勛贵、平息南陈野心桩桩件件都在传递著一个危险信號:这个年轻的琅琊王正在以一种远超其父兄的效率整合內部力量。
更深沉的忧虑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上心头。
此行前,大冢宰宇文护在长安城郊送別时的殷殷嘱託,字字句句强调著此战“务必重挫齐之锐气,迫使其屈服”的重任,此刻却像无形的枷锁勒紧他的心神。
更令他对前景蒙上阴影的,是近来长安城中的微妙气息。
他脑中再次清晰映现出那个身影——当今天子宇文邕。
这位看似沉默的君王,近来却屡次在暗中传递善意,言语间隱晦地提及朝堂掣肘与对宇文护专权的不满。
那深沉目光中蕴含的、对真正君主之权的渴望与谋划,如针般刺入宇文宪的意识深处。
“大冢宰陛下”宇文宪低声自语,思绪在复杂的政治漩涡中沉浮。
周齐前线战事如火,背后却同时交织著晋公的威压与陛下的拉拢,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復。
胜利的喜悦未能冲淡宇文宪心头的凝重,反而让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如山岳般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