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目光在杨柳和莱昂之间缓缓流转,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先前热情的笑意渐渐沉淀,化作一丝温柔而复杂的感慨。
“年轻是真的好啊……”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回响,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光阴,“我象你们咯大的年纪,也是咯样,一身都是劲,天不怕地不怕,看到别个有困难,最肯帮忙了。”
她说着,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那双关节粗大,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指腹上是常年劳作的厚茧,手背皮肤松弛,爬满了蜿蜒的青筋。
她看着这双手,仔细端详着,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老啦,幺子都冇得用哒。手机咯些新家伙也不会搞,出个门连路都寻不到,象个冇头苍蝇,想帮别个也做不了幺子事了……不添乱就算好哒……”
她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庞蒙上一层悠远的沧桑,目光越过车窗,投向远处连绵起伏、被初雪复盖的天山群峦,仿佛试图穿透那千山万壑,那条由她哥哥用生命参与铸就的独库公路,看到它的壮丽与辉煌,也看到哥哥最后停留的地方。
“不象我哥哥,”她的声音忽然轻柔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温柔,“他永远都冇老,时间在他身上停住哒。在我心里头,他永远都是二十岁慨样子,穿着军装,精神得很,标致得很。”
说到这儿,奶奶的眼神倏地一亮,象是拨开了岁月的迷雾,重新看到了那个鲜活的青年,语气里带着往昔毫不掩饰的骄傲:“讲起我哥哥啊,当年是村里出了名的标致后生!他啊,长得高,浓眉毛,两只眼睛亮炯炯的!那时候屋里穷得响叮当,他跑去当兵以后,自家都舍不得呷舍不得穿,把部队发的津贴,连新的军装,都省起来寄回屋里。写信回来总讲新疆几多好,部队几多好,他自家几多好,叫我们莫挂念。信末尾,就交代我一句:要照顾好爷娘。”
她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脸上泛起红光:“我那些小姐妹,都羡幕我有个咯样好、咯样有出息的哥哥。”
“哪个想到……当兵冒两年,他就……”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至今未能完全释然的痛楚。
那份光亮从眼中迅速褪去,被沉重的阴霾复盖。
她停顿了一下,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继续,却终究没能说出“牺牲”那两个字。
“可能是怕我们屋里人伤心,他具体是幺子情况,怎么出的事,部队来的同志也冇讲得很清楚,只说是因公……他是屋里唯一的崽,我妈妈跟我,听到咯个信,在屋里哭得一塌糊涂,眼泪水止都止不住,感觉天都塌嘎一半……我爹爹,硬朗了一辈子的人,听到咯个信,当时就晕倒哒……身体也就此垮了,冒几年,也跟着走哒。”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巨大的悲痛重新压回心底,语气变得异常坚定而温柔,象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盟约:“我就按我哥哥信里讲的,照顾好我妈妈。一年又一年,每年过年团圆的时候,清明节去挂山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哥哥,想起硬是不得歇。但新疆太远哒,屋里也实在抽不开身,走不脱。一直到今年,妈妈也老嘎哒,跟着他们走哒。我就想,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哥哥咯里,亲自看下他,告诉他:他当年交代我的事,我都认认真真、一点一滴,全都办好哒,冇让他失望。”
说完这番话,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有悲伤,有思念,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慰借的微笑。“不信,你让他问下爷娘看。如今他们都在那边团圆哒,应该……应该都好好的了。”
杨柳听着这跨越了数十年的思念与承诺,鼻尖酸涩得厉害,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顾忌到身旁开车的莱昂,她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下眼角,然后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调,将奶奶的故事,那些骄傲、心碎、坚守与最终的释然,轻声翻译给莱昂听。
她看到莱昂那总是平静沉稳的侧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一点点流露出清淅的同情与深刻的悲泯。
当杨柳加快语速,将奶奶最后那句“任务完成”的誓言告诉他时,他深邃的眼眸中滑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那里面有关怀,有敬意,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他通过后视镜,意味深长地又深深看了后座那位看似瘦小却蕴含着惊人坚韧的奶奶一眼。
奶奶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无声的注视,她抬起依旧泛红的眼睛,看向前排的杨柳和莱昂,又絮絮叨叨地、翻来复去地重复了好多遍谢谢,每一句都沉甸甸地压在杨柳心上。
杨柳知道,面对这样穿透时光,刻骨铭心失去,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一个劲地推辞,说着“奶奶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越是接近尼勒克,奶奶的话就越少。
她不再看向他们,只是近乎贪婪地望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从广袤的雪原到渐渐出现的人烟。
她微微佝偻着背,默默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故乡味道的手提袋,满心的牵挂与近乡情怯,都慢慢化作了无声的惆怅,弥漫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
为了赶时间,让奶奶能早点完成这桩夙愿,他们一路疾驰,除了必要的加油,基本没有停歇。
到达尼勒克县城时,天已完全黑透,幸好不是旅游旺季,他们找了一家干净的酒店住下。
办理好入住,杨柳第一时间跑出去查找花店。
这个季节,又是小县城,花店本就稀少,她跑了好几家,才将店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白色菊花全部买走,但数量依然远远不够。
她赶回酒店,看着那寥寥几支菊花,蹙眉思索了片刻,便立刻行动起来。她上网搜索了手工制作纸花的教程,然后用干净的纸巾,按照教程,耐心而又细致地,一朵一朵地折叠、裁剪、捆扎。
柔和的灯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她就那样安静地忙活了大半晚,直到面前堆起一小簇素雅洁白的纸花,与她买来的真花放在一起,几乎可以假乱真。
莱昂或许是白天开车确实累极了,也或许是因为杨柳这一天下来所表现出的、毫无作伪的善良与坚韧,让他内心深处那坚硬的怀疑冰层又悄然融化了一些,感到了些许难得的安心。他回到房间后,几乎没怎么耽搁,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竟一夜无梦。
不知后半夜何时,天空开始飘雪,静谧无声,却执着不息。
到第二天一早他们起床时,雪依旧没有停,反而下得更密了些,细密的雪粉纷纷扬扬,地上、屋顶、远处的山峦,都已复盖上了一层松软洁净的白毯,天地间一片素缟。
杨柳在出发之前,提前一点去了莱昂的房间。
她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手,用指节温柔又轻巧地敲了三下门。
里面不一会儿就传来莱昂带着刚醒时慵懒磁性略带鼻音的声音:“who is it?”(哪位?
“是我,杨柳。”她应道。
下一秒,房门被从里面打开。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莱昂看起来比前几天精神了许多,总是带着倦意的眉眼舒展开来,连那双习惯性半垂着的眼眸,此刻都显得清亮了不少,仿佛真的睁大了一些。
杨柳看着他,脸上自然地绽开一个晨光般清朗的笑容:“莱昂,早安。今天我要和奶奶一起去乔尔玛烈士陵园,”她顿了顿,拿出手机,调出备忘录,上面是她昨晚提前查好并翻译成英文的附近景点名称,“天气不好,路程也比较特殊,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可以在尼勒克附近逛一逛,这里的自然风光也很美,很适合拍照。”
莱昂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他的目光并没有看向杨柳递过来的手机屏幕,而是直接落在她的脸上,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是……我不方便去吗?”
杨柳一听,立刻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怕是以为她不愿让他参与祭奠。
她赶紧拼命摆手,脸上写满了真诚,语气急切地解释:“不是的,不是的!你想去的话我当然欢迎,非常欢迎!我只是看今天的天气不好,路可能不好走,又担心……担心你可能对那里并不感兴趣,怕你觉得无聊或者……”
看着她着急解释、生怕他误会的模样,莱昂心中那一闪而过的疑虑瞬间化为一股难以言喻的熨帖和暖流。他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沉稳:“没关系。我和你们一起去。”
杨柳有些意外,脸上的笑容随即更加真切了几分:“好。”
三人再次上路,车子在愈发纷飞的雪花中,向着最终的目的地驶去。
乔尔玛烈士陵园,静静地坐落在天山腹地的一个山间盆地。
不远处,喀什河清澈的雪水潺潺流过,在这片寂静中发出永恒的、如同低语般的水声,仿佛在诉说着那些不曾远去的英魂故事。
四周,是绵延不绝的、披着积雪的巍峨山峦,它们象一列列沉默的白色巨人,庄严而温柔地将这片安眠之地紧紧拥在怀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然而,这片令人摒息的宁静与壮美之下,却潜藏着一种令人心生敬畏的严酷。
那些如今看来圣洁温柔的雪山,在当年修路时,会露出雪崩、塌方等无比狰狞的面目。
那些如今驾车可以轻松驶过的柏油路面,曾经是筑路官兵们需要悬在悬崖峭壁上,用钢钎和血肉之躯开凿的、无法逾越的天堑。
这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险恶,共同构成了乔尔玛的背景色,也让每一个到来的人,在瞬间理解了,为何需要“烈士”的牺牲,为何需要如此年轻生命的奉献,才能将这严酷的自然征服。
高大的白色纪念碑巍然耸立,直指飞雪的天空,碑顶一颗鲜红的五角星,如同不灭的火焰,在素白的世界里格外醒目耀眼。
纪念碑的正面,镌刻着“为独库公路工程献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的鲜红大字,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汉白玉制成的围栏前,依旧摆放着一些鲜亮的花束,是过往的人们不曾忘却的纪念。
纪念碑的背面,密密麻麻地镌刻着所有牺牲烈士的姓名。
尽管有些老眼昏花,奶奶却象是心有灵犀,比眼神更好的杨柳更快地找到了自己哥哥的名字。
当那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映入眼帘时,她的眼泪瞬间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她颤斗着伸出苍老枯瘦的手,停在半空中,隔着冰冷的风雪与石碑,仿佛穿透了死亡和数十年的漫长时光,终于触摸到了哥哥那永远定格在二十岁的、年轻帅气的面庞。
在纪念碑身后,整齐排列着一百六十八座墓碑。
它们如同他们生前一样,行列整齐,无声肃立,仿佛仍在整装待发,守护着这条他们用生命铺就的英雄之路。
下雪,地面有些湿滑。
杨柳将奶奶一路上紧紧抱着不撒手的手提袋接了过来,和她准备的那些鲜花、纸花一起,费力地抱在右手上,然后伸出左手,试图去搀扶步履蹒跚,情绪激动的奶奶。
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莱昂,却在同一时间,极其自然地向前一步,顺势从杨柳手中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手提袋和那一大束花,所有的重量瞬间转移到了他稳健的手臂上。
手上骤然一轻,杨柳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正对上莱昂平静的目光。
他的侧脸在雪光映衬下显得有些冷峻,但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妥。
她心中一暖,感激地对他弯了弯嘴角,轻声说:“谢谢。”
三个人一起,踏着薄雪,在寂静的陵园中缓缓穿行。杨柳不时停下,小心地拂去一座座墓碑上刚刚积落的雪花,露出下面镌刻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看着那一个个大都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年龄,想象着他们曾经鲜活的生命,她的心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沉甸甸地往下坠。尽管她极力克制,眼框却不受控制地迅速发热,不一会儿,温热的泪水便盈满了她的眼框,模糊了视线。
奶奶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此刻明明已近在咫尺,却忽然莫名地着急起来,脚步也变得有些凌乱。
杨柳赶紧跟上,小心地搀扶着她,生怕她情绪激动之下,在不平的路面上滑倒。
找了一会儿,他们才终于在一排墓碑中,找到了奶奶的哥哥长眠之处。
当那三个魂牵梦绕的汉字清淅地映入奶奶眼帘时,她象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又象是积攒了一生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猛地扑上前,干瘦的手指抚摸着那冰冷的花岗岩,发出一声椎心泣血般的呼唤:“哥——!”
那一声呼唤,撕心裂肺,饱含着数十年的思念、委屈,穿透雪幕,在山谷间激起微弱的回响。
呼唤过后,巨大的悲痛瞬间决堤,她失声痛哭起来,浑身颤斗,几乎无法站立,眼看就要软软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一直留意着她的莱昂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老人几乎瘫软的身体。
杨柳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成串地滚落下来。
她一边跟着默默流泪,一边帮忙仔细清扫着墓碑上的积雪,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跨越了千山万水、从湖南老家带来的腊肉、辣椒,以及那包用红布紧紧包裹的、带着故乡气息的泥土,在墓碑前一一摆好。
奶奶的哭声悲痛欲绝,诉说着这些年的过往,报告着父母的安葬,重复着“哥哥,妹妹来望你哒。你交代我的事,我……做到哒。”
眼泪如同奔涌的泉水,怎么也止不住。
杨柳一边抹着自己的眼泪,一边轻声劝慰,直到奶奶积压的情绪如同暴风雪般猛烈宣泄之后,才渐渐转为低沉持续的啜泣,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
杨柳知道,奶奶一定有很多很多话,要单独说给哥哥听。
她留下奶奶自己坐在墓碑前,用家乡话絮絮叨叨地诉说着那些只有他们兄妹才懂的过往与思念,默默地提起那一大袋她精心准备的白菊与纸花,向旁边其他的墓碑走去。
她要替那些可能永远也无法前来的家属,也献上一份哀思与敬意。
她不能让这些和奶奶的哥哥一样,为了这条路、为了这片土地献出年轻生命的英雄们,在这样大雪的日子里,感到孤单冷清。
莱昂如同与她心有灵犀一般,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一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后,陪着她,走过一排排寂静的墓碑。
风雪之中,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缓缓穿行于那片庄严的碑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