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是冬季的乔尔玛永恒的底色,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杨柳从第一排的第一个墓碑开始,缓缓蹲下身。
她先伸出早已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极其轻柔像怕惊扰了烈士的安眠一般,拂去暗红色大理石墓碑上薄薄的一层新雪,露出下面冰凉光滑的碑面,以及镌刻其上的、鲜红的姓名与生卒年月。
“对不起啊,来得太匆忙,花没带够,店里只有那么几支了,这些是我自己折的,你们别嫌弃……”她一边小声絮叨着,一边将一支素白的纸花,连同她特意带来的一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并排庄重地放在墓碑前。
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载满仪式感的虔诚,但嘴里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对着自家兄长般的娇憨与熟稔。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血红色的“1960-1980”上,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努力漾起一点温暖的笑意:“这个巧克力……您尝尝看,不知道您喜不喜欢。我爸爸说他们那时候就爱吃这种甜的,高热量的……虽然您是长辈,但咱们年纪其实……其实也差不多,口味应该也一样吧?”
她对着那冰冷沉默的墓碑轻声说着,仿佛在和一个同龄的朋友闲聊。
寒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沾着雪花,她浑然不觉,挪到下一个墓碑前,重复着拂雪、献花、放巧克力的动作。
“今年我来晚了,雪都下这么厚了……明年,明年我一定早点来,一定要去你们修的独库公路上好好走一走,看一看……”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不能……不能让你们的血白流,不能姑负你们……”
这些话,是说给这一百六十八位长眠于此的年轻英灵听的,每一个字,却也同时穿透风雪,飘向了她心中那个同样为了这片土地奉献了一切、真正做到了“一生只做一件事,我为祖国守边防”的父亲。
她把对父亲无法直接倾诉的思念、骄傲与委屈,都揉碎了,掺在这风雪里,低语给这些最能理解她父亲的“前辈们”听。
她不断地重复着动作,不断地低声诉说着,从第一排到第二排,从解释鲜花的不足,到分享巧克力的口味,再到承诺明年的探望……
那些细碎、真诚又带着孩子气的话语,起初是安慰,是倾诉,渐渐地,却变成了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情绪决堤。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原本强装轻松的语调再也维持不住,被汹涌而上的悲恸冲击得支离破碎。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落在脸上的冰冷雪花,温热地滑过脸颊。
她起初还用手背去擦,后来索性不再管它,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泣不成声。
“……爸爸……”她无意识地低唤了一声,随即意识到失言,立刻咬住了下唇,但悲伤如同泄闸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
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斗,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混合在风雪的呼啸里,听起来格外心酸。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迅速被新落的雪花复盖。
她哭得如此专注,如此伤心,连自己涕泪交零、脸上湿冷一片都浑然不觉。
莱昂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他听不懂她那带着哭腔的、絮絮叨叨的中文,但他看得懂她的动作,看得懂她的悲伤。
此刻她身上弥漫出的那种深切哀恸与怀念,与之前在车上,她提起父亲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沉痛,如出一辙。
昨天,在车上,她向他讲述独库公路和乔尔玛烈士陵园时那沉重的语气,此刻与眼前这一排排无声的墓碑、与杨柳压抑的哭声、与不远处奶奶椎心泣血的呼唤,重重地叠加在一起,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为了那超越个体生命的牺牲与奉献。
为了人类意志在极端自然面前的坚韧与奉献。
为了老奶奶数十年如一日,信守对哥哥承诺的执着。
为了这些年轻烈士们“忠孝两难全”的永恒遗撼。
为了那捧从故乡带来的、像征着落叶归根的泥土。
也为了后世子孙,不曾忘却的、永远的铭记与祭奠。
这些他曾经在父母身上感受到的、被异化为“功利”与“控制”的所谓“中国传统”,在此刻,以一种截然不同,磅礴而悲壮的姿态,从他血脉深处奔涌而出。
它不再令人厌恶,使人窒息,反而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灵魂上的震撼与共鸣。
自然之壮美、人类之坚韧与信仰之崇高,本就具有真正超越国界与文化的普世价值。
此刻,他无需任何翻译和解释,一种理所当然的感同身受,如同暖流,从他干涸已久的心田深处汹涌地渗透出来。
他看着风雪中杨柳那双冻得通红、却依然认真拂去每一座墓碑积雪的手,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对“前辈们”说话的脸。再看看不远处,坐在哥哥墓前,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喃喃低笑,仿佛在与至亲进行一场迟到了几十年对话的奶奶。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
杨柳如此执拗又卑微地恳求他绕路帮助这位素昧平生的奶奶,她帮的是这位跨越千山万水来履约的老人,又何尝不是在帮助那个同样思念着父亲、渴望与父亲“对话”的她自己?
一种混合着了然、哀伤与难以言喻动容的情绪,浮现在他总是沉静如水的脸上。
他默默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纸巾,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轻轻递到杨柳的手边。
杨柳的哭声微微一滞,抬起朦胧的泪眼,有些茫然地看了看他,然后才反应过来,接过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擦着,低声道:“谢谢。”
莱昂没有回应她的感谢。
心中汹涌澎湃的浪潮激荡着,冲刷着他,催促着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俯下身,学着杨柳刚才的样子,拿起一支白菊,又拿起一块巧克力,走到下一个墓碑前,小心地拂去积雪,然后将花与巧克力,并排庄重地放下。
动作虽然略显生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与敬意。
杨柳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沉默而坚定的侧影。
莱昂没有看她,只是继续走向下一个墓碑,寂静无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雪花无声地飞扬,落在他们同样是黑色的发间,一点点堆积起肃穆的白色,仿佛时光在这一刻,为他们,也为这片土地,染上了霜华,将他们年轻的身影,也一同凝固在这片英雄长眠之地。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告别,总是夹杂着千般不舍,却又无法避免。
奶奶在哥哥墓前坐了许久,直到情绪慢慢平复。
她用手掌细细地摩挲着墓碑上冰冷的名字,声音嘶哑,做着最后耳朵告别:“哥哥,你在那边见到爷娘,就先辛苦下子,好生照看他们。等我过完咯边的日子,就来找你们团圆。”
语气温和而坚定,那浓得化不开的不舍背后,是一种夙愿得偿、牵挂已了的释然。
杨柳不忍打扰,但看着奶奶单薄的身子和疲惫的神情,还是上前,搀扶起她,一步三回头地,缓缓走出了这片寂静的陵园。
奶奶生怕再给这两个好心的年轻人添麻烦,执意只让杨柳把她送到最近的火车站即可。
杨柳本想将奶奶直接送到伊宁机场,为她买好飞往长沙的机票,这样能快些,少些舟车劳顿。
但奶奶一听到“飞机”二字,脸色就变了,连连摆手,甚至不肯给杨柳看自己的身份证号码。
杨柳知道,老人家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让他们多花一分钱了。
考虑到奶奶的身体情况,即便飞到长沙,也仍需转车才能回家,火车卧铺虽然耗时漫长,但能躺下休息,或许比需要中转折腾的飞机更为舒适稳妥。
无奈之下,杨柳只好依从奶奶的意思,为她购买了从尼勒克出发,经由乌鲁木齐中转出疆的火车卧铺票。
幸好正值旅游淡季,车票并不紧张,满足了奶奶尽快回家的愿望,
在车站前,杨柳给奶奶塞了满满一大包吃的喝的,又不放心地反复叮嘱着旅途中的各种注意事项。
最后,她依依不舍地给了奶奶一个紧紧的拥抱。
“奶奶,我已经把我的手机号存在您手机里了,就排在第一个。路上要是遇到任何情况,一定,一定要马上给我打电话!”她红着眼圈嘱咐。
奶奶抹着眼泪,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随后,奶奶温暖而粗糙的手握住了杨柳的手,又慈祥地看向一旁的莱昂,将他的手轻轻拉起,复在杨柳的手背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要得咯,要得咯,你们放心唦。我来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坐火车来的。到了车站就不得事哒,有幺子情况我会寻那些穿制服的同志,那些小姑娘小伙子都蛮好,会帮忙的。”
她的目光慈爱地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流转,“你们两个也是,都是好伢子。奶奶眈误你们哒,多谢你们啊。几时要是到我们湖南来,一定要来寻奶奶呷茶。”
莱昂完全听不懂奶奶的湖南方言,更不明白她这个举动蕴含的深意,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他教养良好,并没有挣扎,很快恢复了礼貌又带着些许疑惑的温和微笑。
杨柳却能清淅地感觉到,他复在自己手背上的掌心,触感柔软,却带着一丝不寻常的冰凉,以及瞬间的僵硬和无措。
她自己也没比莱昂好到哪里去,手背在他掌心之下,也同样生涩得不知该如何摆放。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为了尽快摆脱这微妙而尴尬的局面,杨柳赶紧挤出又一个热情的笑容,再次用力拥抱了奶奶一下,借此巧妙地让两人交叠的手分开了。
目送着奶奶瘦小却坚韧的背影消失在进站口的人流中,杨柳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看向莱昂,正准备再次郑重地向他道谢。
为了他愿意绕路帮助奶奶,更为了他在烈士陵园里,那无声却无比坚定的陪伴与援手。
然而,话未出口,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正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眸。
那目光不同于往常的平静或探究,里面翻涌着太多她一时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晦暗不明,深不见底,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印下来。
不待杨柳仔细分辨那目光中蕴含的深意,莱昂已经飞速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视只是她的错觉。
“走吧。”他声音有些低沉,说完便转过身,不再看她,径直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哦,好。”杨柳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可内心深处,却被那惊鸿一瞥彻底搅乱了。
她忍不住一路都在猜测,他刚才那样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究竟在想什么?
那眼神里,除了未散尽的悲泯,了然的温柔,似乎还有别的……一些她一时半会儿体会不到的东西。
她想得很认真,眉头微微蹙起,却依旧毫无头绪。
也因此,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走在她前面半步的莱昂,将刚刚复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然后,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隐秘的姿态,悄悄地将那只手,缩进了冲锋衣宽大的袖口之中。
仿佛那样,就能藏住掌心残留的、那一瞬间不该有的温热与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