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回荡着后座老奶奶絮絮叨叨、带着浓重湖南乡音的感谢话语。
她反复念叨着“谢谢你们啊,真是好人”、“麻烦你们了,后生伢子”之类的话,声音里带着劫后馀生般的感激。
杨柳侧耳倾听,然后小声地、几乎是耳语般地将奶奶的话翻译给莱昂听:“奶奶在不停地说谢谢我们,说我们是好人,麻烦我们了。”
语言象一堵无形的墙,将莱昂隔绝在外,他不便多言,也无法直接回应老人的热情。
他只是通过后视镜,看向后座那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温和,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清淅的弧度,以示收到并回应了这份谢意。
这简单而克制的善意,似乎让奶奶安心了不少。
也许是因为心急如焚的担忧得以解除,连日奔波的困倦袭来,没过多久,她那絮叨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均匀而略显沉重的鼾声。
杨柳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发现奶奶歪靠在座椅上,头一点一点地,已经睡着了。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得的、孩童般的安宁。
也许这是她踏上这趟漫长旅程以来,第一次能够如此放松地沉入睡眠。
看着奶奶安睡的模样,杨柳的心稍稍安定,但当她转回身,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身旁专注开车的莱昂时,一种莫名的情绪又悄然浮上心头。
刚才为了帮助奶奶,那种破釜沉舟、不管不顾向他开口恳求的勇气,此刻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留下的,是真心实意的感激,细密难言的羞怯和一种做了错事般的心虚懊恼。
她几次偷偷看过去,想观察莱昂的神情,目光刚触及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又象被烫到般迅速收回。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边缘,大脑飞速运转,本能地想要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微妙的气氛,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废话。
她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更深的无措在空气中蔓延。
正在全神贯注操控方向盘的莱昂,似乎敏锐地感知到了身旁人那股罕见的欲言又止。
他不由得微微侧过头,想确认一下她的状态。
这一下,正好与杨柳又一次偷偷瞄过来的眼神撞个正着。
如同受惊的小兔子,杨柳心中猛地一凛,飞快地移开视线,脸颊有些发烫。
她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当场抓获,只能慌忙垂下眼睑,没话找话地挤出一句:“莱昂,谢谢你。前面……前面要是有服务区的话,停一落车吧,换我来开。”
莱昂看着她这副与平日里爽朗大方截然不同的、带着点幼稚的窘迫模样,心里因为之前对峙而凝结的部分阴霾,竟奇异地被扫清了些许。
他甚至微微勾起了唇角,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微笑,声音压低,怕吵醒后座的老人:“不用,我现在还不累。”
“哦,好。”杨柳马上点头,像接到了什么重要指令,“那你什么时候累了,就告诉我。”
“好。”莱昂答应下来。
短暂的对话后,车内又陷入安静。
他忍不住又瞥了她一眼,见她贝齿不自觉地轻咬下唇,那份坐立难安几乎要溢出车厢,便主动提起了话头,声音依旧轻缓:“杨柳,乔尔玛烈士陵园……是什么地方?”
他确实对此感到好奇,但此刻提问,更多是想给她一个顺畅交谈的台阶。
果然,一听到这个问题,杨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刚才的颓唐和羞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甚至带着几分庄重的神情。
她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这个,立刻端正了坐姿,开始认认真真地小声讲述起来。
“乔尔玛烈士陵园,是为了纪念在修建独库公路时牺牲的烈士们而创建的。”她先从内核说起,然后详细解释道,“独库公路,是一条贯穿天山南北的交通要道,从北疆的独山子,一直通到南疆的库车。天山险峻,环境极端恶劣,雪崩、塌方、泥石流……都是家常便饭。他们用最原始的工具,靠着人力与意志,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开凿了数条隧道,修建了防雪长廊,整整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把这条路修通。”
她的语气充满了敬意:“这是一条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官兵、知识青年,还有我们新疆各族群众,共同用血汗甚至是生命筑成的英雄之路。因为当年的条件太艰苦了,技术和设备都有限,而修路的环境又极其恶劣,据统计……平均每修通三公里,就有一名筑路英雄牺牲,总共有一百六十八名官兵,永远地长眠在了那里。”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奶奶的哥哥,就是这一百六十八名烈士中的一位。她之前跟我说,因为家乡湖南离新疆太远了,她还要在家里照顾年迈的父母,走不开……所以在这之前,她和她的家人,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奶奶说她身体不好了,这是她第一次来,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来看她的哥哥了。”
她转回头,看向莱昂,眼中水光潋滟,是真诚到极致的感激:“所以说,莱昂,真的……谢谢你愿意绕路,能同意带奶奶去。”
莱昂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前路上,直到她说完,才了然地轻轻颔首,侧脸线条在车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柔和。
他的回应依旧简洁,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没关系。”
这番基于真实历史与真情实感的对话,象一股暖流,悄然融化着两人之间的薄冰。
车里的气氛明显轻松了一些。
杨柳也好象终于卸下了压在心中的一块大石,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身体都跟着松弛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后座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老奶奶醒了。
她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随即象是想起了什么,连忙从那个洗得发白的背包里,摸索出一个印着“奶油法饼”字样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金黄色的圆形饼子和深褐色的红薯干。
“妹陀,你跟咯位后生伢子,都是好伢子。”奶奶将袋子递向杨柳,语气里满是真诚的谢意,“我咯里也冇得幺子别的好东西,咯是湖南的点心,法饼跟红薯片子,你们莫嫌弃,就尝下子看咯。”
杨柳双手接过袋子,像接过什么珍贵的礼物,甜甜地说道:“谢谢奶奶,我还没吃过这些呢,正好尝一尝。”
她小心地拿出一块圆形的法饼,又挑了一小块红薯干,然后仔细地把塑料袋的口子重新拧好,递还给奶奶。
奶奶却对她只拿了这么一点点十分不满,皱起眉头,带着责怪又心疼的语气连连摆手:“哎哟,你何什只拿咯一点点啰!还有那个开车慨后生伢子嘞!他绕嘎好远的路,先前那些司机都跟我讲过的。开咯远的路,好辛苦的,多拿点,多拿点唦!”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重新扯开塑料袋,又拿出两块法饼,特意挑了几块最大、颜色最诱人的红薯干,一股脑儿地塞到杨柳手里,直到她两只手都捧得满满当当,再也拿不下为止。
老奶奶这才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赶紧尝尝。
杨柳无奈,只好就着那只满当当的手拿起那块最大的红薯干,咬了一大口,细细咀嚼,然后对奶奶展露一个璨烂的笑容:“恩,很好吃,奶奶!这是你自己做的吧?就是和在商场里面买的味道不一样,特别香!”
一句话逗得奶奶眉开眼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哎哟,你咯个妹陀,嘴巴子真滴是甜!咯是我自家种的红薯,自家晒的,幺子都冇放。好呷你就多呷点,奶奶咯里还有的是!”
说完,奶奶热情不减,又将目光投向前方开车的莱昂,用她那口浓重的湖南腔喊道:“来,咯个开车的伢子,你也尝一块看!”
杨柳闻言,心里暗暗叫苦。
之前怕奶奶沟通不便,已经简单解释过莱昂听不懂中文。可热心肠的奶奶显然完全跨越了语言的障碍,依旧用她那口浓重的湖南乡音,向莱昂发出了最直接的邀请。
她不忍心拂了老人家的好意,只好硬着头皮,用英语小声问莱昂:“奶奶问,你要不要试试她自己做的红薯干?如果你不想吃,我就告诉奶奶你在开车,不太方便。”
莱昂有些意外,从后视镜里看了后座的老奶奶一眼,正好对上奶奶那双充满慈祥与期待的目光。
那眼神纯粹而温暖,透着一种久违的、不掺杂任何目的的善意与关爱,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与触动。
老奶奶见状,还没等莱昂回话,就自顾自地带着急切和关心念叨起来:“诶,后生伢子开车是不方便!妹陀,你帮你男朋友喂一下唦!”
“男朋友”这三个字象一道小小的惊雷,在杨柳耳边炸响。
她原本伸出去,正准备给莱昂展示一下红薯干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瞬间缩了回来。
她脸颊“唰”地一下变得绯红,本能地就想要解释。
明明刚才跟奶奶说的是“开车的朋友”,怎么到奶奶这里就直接升级成“男朋友”了?!
可是,话到了嘴边,看着奶奶那一脸“我什么都懂”的期待笑容,再瞥一眼旁边不明情况、只是面带疑问和好奇的莱昂,她突然觉得,在这种氛围下,强行解释起来实在是……繁琐,更显得有些煞风景和矫情。
她低下头,避开莱昂探寻的目光,耳根都染上了薄红,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含糊地又问了一遍:“you want to try?”(你……要尝尝吗?)
莱昂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脸颊绯红、眼神躲闪的杨柳,又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后座笑容满面、目光灼灼的老奶奶,鬼使神差的,他点了点头,轻声应道:“okay”(好。)
见他同意,杨柳立刻从手里那一堆零食中,飞快地挑了一块最小的红薯干,然后伸出手,直接送到了莱昂握着方向盘的手边,“奶奶说你开车不方便,让我……拿给你。”
她实在不好意思重复那个“喂”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强行解释道。
一字之差,莱昂并未体会其中深意,只是自然地说了声“thanks”,用右手拈起那块红薯干,送入口中。
咀嚼了几下,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客观地评价道:“很甜。”
杨柳立刻象是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转头对奶奶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夸张的语气,添油加醋地翻译给奶奶听:“奶奶,他说特别甜,特别好吃,他很喜欢。”
这话果然让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妹陀,你咯个男朋友啊,虽然讲不得中国话,但奶奶看得出来,他对你几好哦。刚刚他想都冇想,就肯为你改路线,带我咯个老家伙绕路去乔尔玛。”
奶奶笑着,用一副‘我阅历丰富,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神看着杨柳,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笃定的调侃,“哎哟,你咧,还跟我讲是‘朋友’,你当奶奶看不出来哦?不是男朋友,他何什会肯陪你来吃咯号苦,为我咯个老婆子跑咯么远的路?肯定是男朋友,怕丑(羞),不好意思承认!”
奶奶的话像欢快的连珠炮,带着浓重的乡音。
杨柳只能听个大概,但“男朋友”这几个字反复在耳边回响,她想装作听不懂都难。
她和奶奶沟通本就有些不是很顺畅,刚才最佳的解释时机已经错过,现在再否认,似乎只会越描越黑,破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温馨气氛。
于是,她不再说话,只是垂下眼睫,露出一个羞涩又无奈的浅笑,假装专注地啃着手里那块巨大的红薯干。
然而,在她的心里,奶奶那句充满感慨的“他对你几好哦”,却象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她内心深处刚刚在争吵后找到一点平衡的那架天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