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那些关于信任的激烈交锋留下了一片真空地带,将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无声地放大。
沉默不再是默契的安宁,而是一种沉重得令人心悸的尴尬,每一次呼吸都清淅可闻,每一次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声响都象是在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路过一个服务区时,蓝底白字的指示牌在窗外一闪而过。
“不好意思,我想去一下洗手间。”杨柳突然开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需要立刻、马上从这种令人窒息的低压氛围中逃离出来,哪怕只有几分钟。
同时,一个更清淅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她必须证明自己并非莱昂所想的那样在“监视”他。最好的方式,就是给他留下完全独处的空间。
“好。”莱昂的回答简短至极,目光依旧平稳地落在前方,没有丝毫偏移。
他顺势将车驶入服务区,平稳地停在一个空车位上。
果然,他没有提出一同前往,甚至没有落车活动一下的意图。
这正合杨柳的心意,却也让她心底那丝隐隐约约的涩意再次悄然蔓延。
她推开车门,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服务区主楼。
初冬的冷风拂面,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烦闷。
找到洗手间,她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冰凉的冷水,用力扑在脸上。
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大脑似乎清醒了一瞬。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迷茫的自己。
莱昂那张紧绷的、写满不信任的侧脸,和他那句低沉而委屈的质问,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放。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想完成父亲的遗愿,只是想守护这片父亲用生命捍卫的土地的安宁……
就在这时,一阵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里面的隔间传来。
那是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方言,语速极快,音调起伏很大,带着南方某地特有的腔调。她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清淅地分辨出,那是一个苍老的声音,里面浸满了无处诉说的委屈、长途跋涉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焦急。
电话似乎被匆匆挂断,紧接着,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闷闷的哭泣声传了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呜咽,听得人心头发紧。
杨柳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她几乎没有任何尤豫,走到那间隔间门外,轻轻地敲了敲门,放柔了声音问道:“你好,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隔间的门“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
门后站着一位身材矮小、头发几乎全白的老奶奶。
她穿着一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色棉袄,背上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背包,一双粗糙得象老树皮的手里,紧紧提着一个旧手提袋,袋子上起了不少毛球,但很干净。
袋口处露出几根细长的、象是香烛的木棍,看起来有些分量。
老奶奶的眼睛通红,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泪痕,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杨柳,又警剔地看了看周围。
杨柳将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又问了一遍:“奶奶,您这是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老奶奶看着一副学生打扮的杨柳清澈担忧的眼睛,戒备心稍稍放下,她用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普通话,哽咽而艰难地开口:“妹陀(妹子),你帮奶奶看下子,我想到乔尔玛烈士陵园去,何什(怎么)才到得那里咯?”
“乔尔玛烈士陵园”这几个字,老奶奶说得一字一顿,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和铿锵。
杨柳瞬间明白了!前几天新闻里刚刚报道过,独库公路因季节性养护已全线封闭。
想来这位奶奶并不知情,才会被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服务区,焦急无助到独自垂泪。
她一边温声安抚着奶奶的情绪:“奶奶您别急,慢慢说,我帮您想办法。”一边迅速拿出手机开始查询路线。
屏幕上显示的信息让她眉头紧锁。
冬季要去乔尔玛,独库公路走不通,必须绕行伊犁,从尼勒克县过去,这是一段极其漫长且曲折的旅程,对于一个人生地不熟、言语又不通的老人来说,难如登天。
她抬起头,语气沉重却不得不实话实说:“奶奶,现在独库公路封闭了,需要绕一个大圈才能从这里去乔尔玛陵园,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开车过去。”
“独库公路……封闭了……”老奶奶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浑浊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她一把抓住杨柳的手,那双手冰凉而粗糙,带着老人特有的颤斗,“独库公路,独库公路……我屋里(家里)哥哥,就是咯里(那里)牺牲的咯……几十年哒(了),我还是头一回来看他……”
杨柳的心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直冲鼻尖。
她反手用力握住奶奶冰凉的手,传递着一点微薄的暖意,扶着她慢慢走出卫生间,在走廊边的长椅上坐下。“奶奶,您坐,有什么话慢慢说,不着急。”
老奶奶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颤斗着手去解那个手提袋上系得死死的结。
她尝试了好几次,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有些不听使唤,最终还是杨柳帮她轻轻解开。
奶奶敞开着袋口,像展示最珍贵的宝物一样给杨柳看:“你看咯,咯(这)是我们湖南的腊肉,是哥哥以前最呷(吃)得辣的剁辣椒……还有咯个,是俺老屋里,爷娘坟高头(上头)的土……我今日来,就是想跟他讲,他当初交代妹妹的事,我有跟他失信,我把爷娘都好好地送走哒,送到他们上山(指安葬)哒……几十年都冇(没)来看你,是实在冇得办法,走不开身啊……咯一回是头一回来,只怕啊,也是最后一回哒……”
袋子里,用玻璃瓶小心装着的腊肉和辣椒,用红布紧紧包裹的一捧泥土,还有一把红色的香烛和黄色的纸钱……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跨越数十年的思念与承诺。
一种感同身受的沉重瞬间压得杨柳喘不过气,眼框迅速泛红,她强忍着才没让泪水掉下来。她默默地帮奶奶把袋口重新仔细扎好。
“妹陀,妹陀啊,”老奶奶又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象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我走到咯里才晓得,独库公路走不通哒……你帮奶奶想下办法,看还有幺子(什么)路可以过去不?我咯身子骨不熨帖(不舒服),屋里崽女也都不放心,我就是想在闭眼睛以前,去望一眼我哥哥……我咯里寻哒几天哒,咯边的司机师傅都讲去不了……妹陀,我咯里还有咯些钱,我都把你(给你),你帮我想下法子,看要得不?”
说着,老奶奶从一个皱巴巴、却洗得很干净的手帕包里,掏出几张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又从口袋里面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就要往杨柳手里塞。
那恳求的目光、焦急的眼泪和手指冰凉的触感,象一根针,彻底刺破了杨柳强忍的泪腺。
“奶奶,这钱我不能要!”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坚决地把钱重新包好,塞回奶奶的口袋里,然后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奶奶那双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年轻的体温去温暖它们。“您别急,我想办法,我一定帮您想办法!”
在这一瞬间,她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她要帮这位奶奶完成这跨越山海、迟到了几十年的探望。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莱昂。
他们此行没有严格的计划,时间充裕。如果现在出发,走高速,晚上就能抵达尼勒克,明天一早就能带奶奶去扫墓。
尽管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难堪的信任危机,尽管开口可能会被他再次误解,但为了这位执着的老人,她愿意去尝试,去恳求。
她帮奶奶提起那个沉甸甸的、装满了故乡味道和亲人思念的手提袋,两人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找到了停在车位的越野车。
杨柳深吸一口气,敲了敲车窗。
莱昂降落车窗,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平静,只是眼神深处带着一丝询问。
杨柳将事情原原本本、尽可能简洁地复述了一遍,特别强调了老奶奶的困境和那份沉甸甸的夙愿。
说完,她双手扒住车窗边缘,仰起脸,用一种混合着焦急、恳求甚至一丝卑微的眼神望着他,声音不自觉地放软:“莱昂,我想,我们正好没什么事,绕一点路带奶奶过去,可以吗?”她顿了顿,立刻补充,象是要打消他所有可能的顾虑,“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来开车,油费和租车的钱都我来付。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才来拜托你的,麻烦你考虑一下好吗?”
莱昂耐心地听她说完,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在最初的零点几秒,一个怀疑的念头本能地闪过脑海。
这是否是她为了继续跟着他而精心设计的又一个借口?毕竟,时机太过巧合。
但他迅速而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杨柳的反应不似作伪,眼框通红显然是刚哭过。
如果这是“安排”,不会如此仓促且借助一位陌生的老人。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此刻断然拒绝,并顺势提出让杨柳自己想办法送奶奶,岂不是正好可以“合情合理”地甩掉她这个“麻烦”?
当他目光扫过车窗外那位白发苍苍、眼睛红肿、局促不安地搓着手的老人,再对上杨柳那双因为湿润而显得格外清亮、充满了无助与央求的眸子时,一种陌生而柔软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
一时间他甚至无法忍受与她那湿漉漉的眼神长时间对视。
心底那点基于理智的怀疑和算计,在这最朴素的人性诉求面前,悄然瓦解。
“上车吧。”他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听不出太多波澜。
杨柳的眼睛瞬间亮了,象是投入了星子的湖水,连声道谢:“谢谢!谢谢你莱昂!”
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奶奶坐进宽敞的后座,为她系好安全带,将那个珍贵的手提袋稳妥地放在她脚边。
莱昂看着后视镜里,杨柳细致入微地照顾老人的侧影,和她脸上那毫不作伪如释重负的神情,他默默地发动了引擎,重新设置了导航目的地。
车辆驶离服务区,导入主干道的车流。
车厢内的气氛依然算不上融洽,却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更为沉重的的东西,暂时复盖了之前那令人窒息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