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高志坚如山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一如他此刻晦暗难明的心绪。
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冰冷的檀木案面，那一声声沉闷的回响，并非焦躁，而是他心中天人交战的擂鼓。
一边，是蚀骨的旧恨，如同毒藤，缠绕着他高家满门的冤屈与鲜血。他高志坚并非铁石心肠，岂能忘却父亲蒙受的不白之冤？
另一边，是沉甸甸的皇恩。龙皇陛下当年于大赦天下之后，在新朝初立、百废待兴的微妙关口，仍顶住压力，破格擢升他这罪臣之后，予他戴罪立功、重振门楣之机。这份知遇与保全之恩，他铭刻五内。
他不会蠢到将仇恨放在龙皇身上，恨与恩，如同两条噬咬心脉的毒蛇，将他死死困在原地。
“司长，”下属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几分徨恐与无力，“赵队长的下落……我们沿路搜寻，一无所获。而且，一直有不明高手在旁干扰……”
高志坚缓缓阖上双目，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知道了，下去吧。”他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
这已是他能动用的、不被各方注意的极限人手了。其馀队长，皆被严令锁死在各自防区，动弹不得。他能做的，也唯有以“赵队长失踪”为由，让她麾下直属的队员去寻。
偌大的钦天司总司，看似权柄赫赫，此刻却如同被无形枷锁缚住的巨兽，寸步难行。
值房内重归死寂，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响，和他指尖那停不下来的、沉闷的叩击声。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总喜欢隐于阴影中的弟弟。
“你是为了你的弟弟……”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会被烛火吹散。
是啊，赵紫鸢为了她那没有血缘却胜似亲生的弟弟，可以豁出一切，甚至不惜违逆上命，单枪匹马闯入龙潭虎穴。
这份决绝，他何尝不懂？
“可是我……也有弟弟啊……”
这一声叹息，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的弟弟，高志诚，二十年来背负着同样的血海深仇，那份洗刷门楣的执念，早已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他这做兄长的，比谁都清楚。
他何尝不想象赵紫鸢那般，不顾一切，挥戈向仇仇？为了志诚，也为了高家枉死的英魂。
可他不能。
他是钦天司总司长，是陛下棋局中维系平衡的关键一环。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京城的安稳，是陛下那盘“合适的人物、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的莫测棋局。
他若一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会打乱陛下的布局，更可能将志诚，将整个高家残存的血脉，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对仇家的恨，对陛下的忠，对弟弟的愧……千般重担，万般无奈，最终只化作这长夜中，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
这一夜，注定难眠。
……
残垣断壁间，月光惨白，映照着一地狼借。
王世书睥睨着脚下这对动弹不得的姐弟，积压多年的妒恨与屈辱，此刻尽数化作扭曲的狂喜，从他齿缝间嘶嘶溢出。
他语无伦次地咒骂着，将那些他曾仰望的“天才“们一一贬入尘埃，仿佛唯有如此，方能填补他内心那无底的空洞。
赵紫鸢与赵子轩相倚在地，气息微弱，眼神交汇间已是一片死寂的灰败。大势已去，反抗只是徒劳。
一旁的王昭阳暗自摇头。王世书这番姿态，与方才赵紫鸢那功败垂成的“胜利宣言“又有何异？
皆是得意忘形，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保不齐下一刻，钦天司总司的高手便会破门而入
“哈哈哈——“王世书骤然狂笑，笑声却戛然而止，脸色瞬间阴鸷得能滴出水来，“赵紫鸢我要你要你成为我最好的&039;药引&039;，与我血肉相融，助我登临神位！“
他话音未落，又猛地抱头嘶吼：“不！不对！我要你痛苦！要你生不如死！“
他猩红的目光倏地钉在气息奄奄的赵子轩身上，恶意如毒液般流淌：“我要当着你的面，将你这好弟弟让你眼睁睁看着！然后我再踏平整个京“
“有本事冲我来！“赵紫鸢用尽最后力气嘶喊，明知是无用功，仍存着一丝激将的侥幸。
“紫鸢姐姐别说了“赵子轩艰难摇头，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与痛苦，“我们都会死的我不要不要看到姐姐你变成那样“
王世书那阴鸷的面皮猛地一抽，竟又硬生生扯出一个极端僵硬、扭曲的“笑容“，声音变得诡异而粘腻：“对对对对！赵紫鸢，我怎会怎会舍得炼化你呢？倒是他“
他猛地俯身，枯瘦如爪的手掌如铁钳般扼住了赵子轩纤细的脖颈！
“不——！“赵紫鸢目眦欲裂，浑身被缚，只能发出绝望的哀鸣。
就在这时，院中陡然卷起一阵阴风，将满地尘土搅得翻飞。
月光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吞噬，骤然黯淡下来。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夹杂着某种焦糊的异样。
王世书口中念念有词，指尖幽光暴涨，那光芒邪异非常，竟将赵子轩的身形完全笼罩。
只见那团幽光剧烈震颤，其中隐约传来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仿佛有什么正在被强行撕裂、瓦解。
不过倾刻间，幽光散去，原地只馀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打着旋儿升腾，随即消散在夜色中。
而赵子轩原先所在之处，已空无一物，唯馀地面上些许异样的灰烬，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哈哈哈美妙！真是美妙的绝望！“王世书陶醉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品味着什么绝世珍馐，周身的气息竟肉眼可见地暴涨了一截，连带着他头顶那尖削的轮廓，在月光投下的影子里都显得更加狰狞。
目睹此景，赵紫鸢喉头一甜，眼前彻底陷入无边黑暗，身心俱碎，当场昏死过去。
王文波看得心惊胆战，颤声提醒：“堂哥这&039;药引&039;，按计划不是该留待“
王世书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怪笑道：“那又如何？这等濒临觉醒的上好资粮，直接炼化，效用更佳哈哈哈！“
王昭阳强忍着不适，上前一步：“堂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该撤了。“
出乎意料，王世书竟未斥责，只是阴冷的目光扫过昏死的赵紫鸢。
“带上她，走。“他踢了踢脚边那两具王家子弟的尸体，漠然道，“至于这两个喂野狗吧。“
王昭阳沉默地执行命令，王文波也露出一股不忍……
王昭阳低下头，沉默地执行命令。在弯腰去拖拽昏迷的赵紫鸢时，他的指尖触及她官服上尚未凝固的血迹，一阵冰冷的战栗猝然窜过脊背。
月光惨白，将王世书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那尖削的头颅在墙上投下非人的影，仿佛一柄直刺夜空的妖异犄角。
方才那缕由赵子轩化成的青烟，似乎仍带着灼热温度，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天禄大街的野狗……怕是又要多一顿饱餐了。”
王世书轻飘飘地踢开脚边同族的尸身，仿佛在清扫碍事的落叶。
他俯身，用指尖抬起赵紫鸢苍白的脸，眼中闪铄着一种纯粹的、毫无人性的探究欲，象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拆解的精密仪器。
“看着她，”他的声音喑哑，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兴奋，“记住这一刻，昭阳。这才是力量真正的模样——不必遮掩，无需理由。规矩、人伦、忠义……所有这些缚住庸人的丝线，在我们选择的道路上，都会被一一烧毁。”
王昭阳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他看见王世书瞳孔深处那非人的光芒，那不是登临神坛的超然，而是坠入深渊前最后的、疯狂的燃烧。
他仿佛已经听见，在那寂静的尽头，命运的绞索正在缓缓收紧的嗡鸣。
“是，堂哥。”他垂下眼，将一切情绪压进肺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