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通过窗棂,在积压了一夜沉郁的值房内投下清冷的光斑。
檀木桌案上,几道深刻的指印无声诉说着主人内心的惊涛骇浪。
高志坚屹立案前,眼中血丝密布,彻夜的煎熬与决择,几乎碾碎了这位钦天司总司长往日的铁血威严。
赵紫鸢依旧音频全无。能在皇城脚下将一位总司队长抹得如此干净,王家除了那王玉周,他想不到第二人。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在腰间那枚像征着权柄与秩序的铂金色腰牌上。
指尖触及那冰凉的金属,一段尘封的记忆却猛地撞入脑海——那是赵紫鸢初入钦天司时,一身红衣如火,在他面前挺直脊梁,声音清亮如磬:“总司长!朱雀大街赵紫鸢,前来报到!愿以此身,护京城百姓安宁!”
那时她的眼神,与二十年前,他在那座大殿里,从龙皇手中接过这枚铂金腰牌时,一般无二。是了,这腰牌代表的,从来不只是权柄,更是守护。
可如今,他连近在咫尺的下属都护不住!
高家的冤屈,象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了他二十年。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守着这总司长的位置,既是为陛下尽忠,又何尝不是想着有朝一日,能以此为支点,为高家撬动那沉冤昭雪的可能?
然而现在……
“紫鸢……”他喃喃低语,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孩子(赵子轩)依偎在赵紫鸢身边时,信赖又孺慕的眼神。
他曾暗暗发誓,要庇护这些追随他的部下,让他们不必重蹈高家复辙。可如今……
规矩?制衡?陛下的棋局?去他妈的!
一股混杂着二十年隐忍、对下属的愧疚、对仇家的愤恨,以及最终冲破一切束缚的决绝,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这身官服,这枚腰牌,若连自己人都护不住,要之何用!
他猛地抬手,毅然解下那枚重若千钧的腰牌,“啪”的一声轻响,将它按在桌案上。
随即,他又伸手,略显粗暴地褪去了像征身份的玄黑司服外袍,仅着一身素白中衣。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必须权衡全局的钦天司总司长,只是一个决心以身涉险、为下属讨回公道的武者,一个准备踏上不归路的复仇者。
“司长……”一名队员的通报声恰在此时响起,带着迟疑,“万事屋……求见。”
高志坚准备迈出的脚步猛地顿住,那决绝的气势为之一滞。
他望着桌案上孤零零的腰牌和司服,良久,化作一声混合着不甘与如释重负的悠长叹息。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所有钦天司成员,自此刻起,倾尽全力,辅助万事屋行动!”
命令既下,他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投向门口。
他倒要看看,被弟弟高志诚和韩文正那般看重,甚至让陛下破例授权的“万事屋”,究竟是些什么人物。
为首的年轻人一步踏入。他身量不算高大,约莫七尺,一身朴素的青衣洗得微微发白,却衬得人身形挺拔如松。
他的面容并非令人惊艳的俊朗,而是眉目疏朗,线条柔和,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象秋日的深潭,仿佛能包容下所有的急切与慌乱,自有磐石般的笃定。
“高司长。”宋正楠拱手一礼,目光快速扫过高志坚身上的素白中衣,以及桌案上那刺眼的铂金腰牌和司服,心下顿时了然,这位总司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高志坚深吸一口气,将那份积压了二十年的无助、新添的愧疚、下属遭难的焦灼,以及此刻抛开一切束缚后破釜沉舟的坚定,尽数融入话语,一字一句,重若千钧:“万事屋……请,接下我们的委托!”
这份沉甸甸的、混合着铁血与柔情的“无助”,精准地撞入了宋正楠的心神。
不仅是他,他身后的陈泽宇、林沐雪、吴明豪,都清淅地感受到了这位强者此刻卸下所有光环后,最本真的痛楚与决意。
“万事屋……”陈泽宇抢先一步,声音里不见了往日的戏谑,唯有郑重,“定当鼎力相助。”方才他眼底金芒一闪而逝,已窥见那复杂情绪内核中,不容错辨的赤诚与坚守。
“唰——”林沐雪清叱一声,腰间佩剑应声出鞘半寸,寒光凛冽,映亮她坚定的眼眸,“必擒元凶,以正法典!”
吴明豪虽未言语,但紧握的拳锋骨节泛白,眼中燃烧着纯粹而炽烈的怒火,与几日前那迷失自我的疯魔判若两人。
几人无需多言,迅速围拢桌案。陈泽宇指节轻叩桌面,脑海中乾坤卦术如星河流转,急速推演着蛛丝马迹与种种可能。
高志坚看着这群迅速进入状态的年轻人,愧意与无奈再次涌上:“很抱歉,碍于上命,我等……只能在远处策应,无法直接参战,正面……要靠你们自己了。”
陈泽宇闻言,却从繁复的推演中抬头,给了他一个了然的眼神,嘴角甚至牵起一丝万事屋特有的、仿佛永远乐观的弧度:“高司长放心,我的卦象里,从一开始就没把钦天司的直接战力算进去。咱们啊,靠自己惯了。”
这话虽是为了宽慰,却让高志坚的心象是被针刺了一下,头颅不由自主地垂得更低。这般无力,何其讽刺。
“高司长不必如此。”宋正楠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能定住风波的力量,他那沉稳的目光仿佛在说,理解所有的不得已,“我们,一定会赢。”
陈泽宇脸色一沉,象是通过卦象看到了什么,但很快又重新扬起,带着无比的笃定附和道:“没错,我们会赢的。”
林沐雪则冷静地补充,条分缕析着王家可能牵扯的势力与盟友,这是行动前必须扫清的迷雾。
吴明豪也表示,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他会恳请父亲出手,但那无疑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最坏局面。
小小的值房内,空气依旧凝重,却因这几个年轻人的到来,注入了一股斩破迷障的锐气与令人心安的活力。
那被高志坚卸下的铂金腰牌,静静躺在桌上,默然见证着新旧力量的交接,与一份超越官身职责的契约的缔结。
……
汤伟凡深吸一口气,终是摆脱了府内那令人窒息的氛围,踏出府门。
他脚步未停,心知这一去,便是真正踏入了那片连他那“逆父”都讳莫如深的浑水。
“伟凡……”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复杂与明显的担忧。汤玉立于阶上,望着儿子挺拔却决绝的背影。
汤伟凡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却异常凝重:“父亲,那是我的朋友。”
汤玉沉默片刻,终是重重颔首,语气沉缓,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喟叹:“伟凡……此去,为父……帮不了你了。”
“我也没有指望过你。”汤伟凡的声音很轻,汤玉那份混杂着愧疚与无奈的神情,他从小看到大,早已麻木。
“我不能象你那样颓废,终日只会逗我……”汤伟凡淡淡的说道。
话虽如此,但汤玉知道,这孩子又想让自己重振,但他明显已经没有那个心了,便装作委屈道:“伟凡……你这般说我……我的心好痛啊!这玉镯……”
汤伟凡没有拒绝,默默接过玉镯。空气中弥漫的凝重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明白,脚下这条路布满荆棘,本不该是他这襄国公世子轻易涉足的。
可胸腔里那颗被戏称为“花心”的东西,此刻却为那间小小的万事屋,传来清淅而陌生的抽痛。
在那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被需要”,不是源于身份,而是源于他这个人本身。他的跳脱,他的“博而不精”,竟能被宋正楠他们坦然接纳,那是一种迥异于父亲复杂“宠溺”的、更为纯粹的东西——友情。
“公子……”
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蓦地打破了这份沉凝的决意。
汤伟凡循声望去,只见街角立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眉眼含愁,我见尤怜。
几乎是本能,他那张俊美的脸上瞬间切换回风流倜傥的模式,几步便迎了上去,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这位……美丽的小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小生愿效犬马之劳。”
女子怯生生地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带着哭腔道:“公子……奴家本是周家,周金鑫公子手下的婢女……”
她话语一顿,拿起绢帕轻轻拭泪,“可他……他好狠的心呐……呜呜呜。”
美人垂泪,汤伟凡的“花心”顿时泛滥,方才那股决然的气势仿佛被这泪水冲散了几分。他忙不迭追问:“小姐莫哭,莫哭!需要我怎么做,但说无妨!”
“公子可知……京城王家,如今得了周家的暗中相助……”女子抽噎着,声音压得更低,“我家公子他……怕是误入歧途了。奴家心中实在害怕……”
汤伟凡闻言,心神猛地一凛,如同被冷水浇头,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梨花带雨的女子,心中警铃微作,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关切:“姑娘,还未请教芳名?这周家与王家,又是何关系?”
女子闻言,略显娇嗔地扭了扭身子:“公子真坏……明知故问,公子此行,不正是要去……”
她话锋一转,眼波流转间带上一丝媚意:“哎呀,公子,奴家名叫柯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