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厅内烛火摇曳,将高志坚如山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明明灭灭。他默然翻阅着高志诚呈上的卷宗,指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淅。那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王家这些年来罄竹难书的罪状。
良久,他厚重的手掌缓缓压下,复在卷宗之上,抬起眼,目光沉凝地望向静立一旁的弟弟。
“这些……”高志坚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微哑,“皆是你这些年……暗中搜罗的?”
高志诚玄衣如墨,身形挺拔如松,闻言并未回避兄长审视的目光,只是那沉静的眼底,似有暗流涌过。
“是。”他答得简洁,却字字千钧,“这些年,弟弟从未有一日忘却。王家于我高家……”
“够了。”
高志坚出声打断,那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繁华京城的表象,看到其下涌动的暗潮。
“志诚,你当知晓,你我终究是‘罪臣’之后。有些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我等更应……”
“哥哥!”
高志诚上前一步,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波澜,终是换了称呼,将那深埋于血脉之中的羁拌与不甘,尽数融在这二字之中。
“够了,此事不必再议。”
高志坚他目光沉凝,如古井无波,话音微顿,终是泄出一线天机。
“唯有一点,陛下的容忍……终有尽头。”
阴影深处,高志诚默然颔首,身影如水纹般悄然淡去,无声地融入了墙壁的暗影之中,仿佛从未存在。
案前,只馀高志坚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沉坠入满室清寂。
……
皇宫深处
灯火幽微,映照着龙皇沉静的面容。他指尖所按,赫然是一份与高志诚呈递无二的卷宗,墨迹犹新。
“这些年来是否觉得朕……昏庸无道,竟容得这些宵小在朕的眼皮底下,无法无天?”龙皇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却比雷霆更重。
聂飞雨垂首立于御座之侧,腰背挺直如松,声线平稳无波:“陛下若当真昏庸,昔日便不会力排众议,大开学院之门,更不会将觉醒石此等重器,普惠天下万民。”
“够了。”龙皇缓缓抬手,止住了后续的谏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掠过卷宗,最终落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漂亮话便省下吧。该做的事,放手去做。”
他话音一顿,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清淅地烙印在寂静的空气里:
“只需记住朕的底线——合适的人物,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
聂飞雨躬身退出大殿,玄色官袍的下摆拂过冰凉的金砖地面,未发出一丝声响。
殿外夜风拂过他腰间的黑色腰牌,也拂过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默然立于廊柱的阴影中,将方才殿内天语纶音,于心中反复碾过。
制衡……陛下也有说不出的事呢。
……
日头偏西,将人影拉得斜长。
赵紫鸢一身未换的赤红官服,穿行在渐次慵懒的街市中,步履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直至巷口那两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撞入眼帘,她悬了半日的心,才悄然落定。
“紫鸢姐姐!”
赵苗苗眼尖,像只欢快的雀儿,径直扑进她怀里,小脸在她腰间的银色腰牌上蹭了蹭,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苗苗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那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儿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珠却灵巧地一转,“紫鸢姐姐……西街的桂花糕……”
“苗苗,”一旁的赵子轩轻声制止,少年老成的眉宇间带着关切,“紫鸢姐姐累了,莫要缠着。”
赵紫鸢心底最柔软处仿佛被轻轻触了一下,面上却只随意摆了摆手,利落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尚带着体温。桂花清甜的香气瞬间逸散开来。
“喏,答应你的。”
赵苗苗欢呼一声,接过糕点,却不忘先拈起两块,踮着脚,一块塞给赵紫鸢,另一块递给哥哥,自己这才小口咬下,满足地眯起了眼。
赵紫鸢看着,唇角微扬,顺手将赵子轩带到一旁,自袖袋中摸出个不算饱满的钱囊,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声音压低了些:“子轩,最近的学业……可还跟得上?这些钱拿着,与苗苗的饭食,万不可省。”
沉甸甸的触感落在掌心,赵子轩没有推拒,只是重重颔首,清亮的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恩!紫鸢姐姐,子轩有好好用功。我……我感觉快要领悟到了。”
“领悟到什么?”赵紫鸢挑眉,她平日忙于公务,对两个小家伙的课业,多是托付给学院照看,此刻倒真生出几分好奇。
少年挺直了尚显单薄的脊背,语气是超出年龄的笃定:“我想回报姐姐,想保护苗苗。用我的双拳——我似乎,要觉醒拳意了。”
拳意?
赵紫鸢微微一怔,望着眼前年仅十二岁的少年,心头倏地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漫涌上来,冲散了连日查案的疲惫。
时光荏苒,自她当年从学院毕业,初入钦天司至今,竟已六年了。
她还记得,六年前那个雨夜,她执行完一桩微不足道的巡查任务,在归家的僻静巷口,撞见了这两个几乎被夜色与雨水吞没的小小身影。
年长的男孩约莫六岁,浑身湿透,象一头倔强的小狼,将啼哭不休、约莫三岁的妹妹死死护在怀里,一双黑黢黢的眼睛里,满是警剔与空洞。
“你……有名字吗?”
她蹲下身,试图放柔声音。男孩只是摇头,抿紧苍白的唇,一言不发,怀里的女童哭声愈发微弱。
后来她几经周折,才从街坊零星的议论中拼凑出真相:他们的父亲是个落魄贫民,娶了个神智不清的女子,生下一双儿女后便不知所踪。
全靠着邻里有一顿没一顿的接济,母子三人才勉强活下来。直到不久前,那疯女人也撒手人寰,彻底留下了这两个无名无姓的孩子。
那时,她也只是个刚领到第一份微薄俸禄的钦天司新人,自顾尚且不暇。可看着那两双眼睛,她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若无处可去……往后,便跟着我吧。”
男孩依旧摇头,目光里是超乎年龄的执拗,不肯平白受此大恩。
她没再强求,只是自此,每月总会省下些银钱,带上些吃食物件,寻他们。她为他们取名“赵子轩”、“赵苗苗”,求了学院夫子,好歹让他们有了安身立命、读书明理的去处。
“赵”是她的姓,亦是她能给予的,最郑重的承诺——从此,他们便是她羽翼之下,需要护佑的家人。
赵紫鸢摇了摇头,似要将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
她目光重新落回赵子轩身上,语气放缓,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与关切:“你们……定要照顾好自己。若是不便,我院中尚有厢房空置,可随时搬来。”
赵子轩依旧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多谢紫鸢姐姐。我与苗苗在此处……已算安顿,邻里亦多有关照。”
他环视这熟悉的小巷,这里虽简陋,却承载着他们兄妹与街坊之间那份无需言说的温情,是他仅有的、能够自主守护的“家”。
赵紫鸢闻言,不再强求。她深深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声音沉静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好。那你们……万事小心。记住,若遇任何难处,定要第一时间来寻我。”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转身迈步。赤红的身影在斜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步履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决然。
赵子轩目送着她离去,直至那抹红色消失在巷口。
他默默攥紧了拳头,感受着掌心残留的钱囊触感,心中一个念头愈发清淅——
必须更快些,再快些……变得更强,才能为她分忧。
……
月色被浓云吞没,王家高耸的院墙在夜色中投下大片沉郁的阴影。
两道黑影如鬼魅般自墙头翻落,足尖点地,未发出一丝声响,随即迅速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片刻之后,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却从内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一道身着黑色紧身夜行服的身影踱步而出,立于阶前。
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唯有那异于常人的尖尖的头型,在朦胧的微光下无所遁形——正是王世书。
就这样一道明处,两道暗处的身影都前往了一个地区,六角亭街区方向……
突然——
破空之声骤响,一杆长枪撕裂夜色,枪身缠绕着炽烈的火元素,如同坠落的流星,直刺王世书面门!
王世书骇然变色,那尖削的头颅猛地一偏,身形狼狈地向后急撤。灼热的枪风擦着他的脸颊掠过,燎焦了几缕发丝,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皮肉灼烧的焦糊味。
暗处,那两道原本欲动的人影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骇住,竟不敢上前,反而趁机身形一缩,如受惊的老鼠般迅速遁入更深的黑暗,消失不见。
火光跃动,映出来人一身炽烈的红衣与寒霜覆面的眉眼。
“王世书,你这蠢货!”
赵紫鸢手腕一抖,长枪斜指,枪尖烈焰吞吐,将她眸中的厉色照得雪亮。
“连日来京城大量人口失踪,你真当钦天司是瞎子,看不出与你王家脱不了的干系?!”她声线冰寒,字字如刀,“今夜,便随我回司里,将你的勾当,好好交代清楚!”
王世书捂着灼痛的脸颊,三角眼中惊惧与怨毒交织,正待开口——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自赵紫鸢身后的屋檐倒悬而下,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那人五指成爪,直取赵紫鸢后心,劲风凌厉,竟逼得她不得不回枪格挡。
“铛!”
火星四溅。
借着这电光石火的一瞬空隙,另一道诡谲的烟雾凭空炸开,瞬间笼罩住王世书所在。
待赵紫鸢震退身后袭击者,挥散烟雾,原地早已空空如也。
连同那出手相救的神秘人,也一同失去了踪迹。
长枪顿地,火焰渐熄。
赵紫鸢独立街心,望着王世书消失的方向,赤红衣摆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眼中寒意,比这秋夜更冷三分。
让他跑了。
夜风卷过空荡的长街,只馀下火焰燎过的焦痕。
赵紫鸢长枪顿地,枪缨上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她晦暗不明的面色。
是她唐突了。
原只想借着由头,好生教训这无法无天的纨绔一顿,顺势尾随。
却未料到,竟直接窥见了他们的作案意图。
本想当场将其擒下,押送总司,人赃并获……如今,却是打草惊蛇。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中翻涌的怒火被冰冷的理智压下。难怪王家敢在高手如云的京城如此有恃无恐。
方才那出手相救之人,气息幽深难测,显然未尽全力,意在阻拦,而非搏命。若其真有杀心,恐怕……
更令她心底发寒的是,这等规模的恶行,为何能在这天子脚下悄然蔓延?
王家……
思绪及此,她脑海中蓦然浮现总司长高志坚那张不动如山的面孔。
赵紫鸢眸光一凛,握枪的指节微微收紧。此事牵扯之深,恐怕远非她一个队长所能轻易撼动。水下之冰山,方才显露一角。
今夜,她敲响的并非只是一扇朱门,而是搅动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