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慵懒地铺洒在青石板路上。此刻,正是京城各大学院午休的时辰,街巷间流动着少年们短暂休憩的闲适气息。
巷角僻静处,赵子轩静静看着妹妹小口小口吃着冰糖葫芦。那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映得妹妹赵苗苗的笑魇格外甜暖。这笑容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总能将“孤儿”二字带来的清冷与孤单悄然融化。
虽说龙皇陛下仁德,大开学院之门,供天下学子免费读书,但日常用度总需自己设法周全。男孩早早就懂得了这个道理。
“哥哥,紫鸢姐姐今日还会来么?”苗苗舔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问,眼里藏着显而易见的失落,“她答应过,今天会给我们带西街的桂花糕……”
赵紫鸢——那位在朱雀大街无人不知的钦天司总司队长,一身红衣烈烈如火,行事作风更是雷厉风行。
却很少有人知道,在这飒爽利落的外表之下,她对这条街上几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总存着一份不经意的、恰似这秋阳般的照拂。这份恩情,连同“赵子轩”、“赵苗苗”这两个名字,都如同种子般深植于少年心底,让他暗下决心,定要努力成长,成为足以回报她的栋梁。
“紫鸢姐姐定是被公务绊住了。”赵子轩轻声应着,目光却也不由望向空荡荡的巷口,心底那丝惦记沉甸甸的,“她是钦天司的队长,要抓坏人,很忙的。”他象是在安慰妹妹,更象是在说服自己。
他牵起苗苗的手。“走吧,该去学堂了。说不定……明天她就来了。”
他正想着今日的课业,脚步不免急了些。在一个街角转弯处,冷不防撞上了一个坚硬的高大人影。
“唔!”
赵子轩被反作用力撞得一个趔趄,连忙稳住身形,将苗苗死死护在身后,抬头望去。
只见那人一身华贵锦缎,面色却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眼窝深陷,一双三角眼仿佛总是半眯着,泄露出几分涣散又锐利的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型,较常人更显尖削,配上那副挂在脸上、弧度僵硬又极不协调的笑容,让人无端地心生寒意。
正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王世书。
王世书低下头,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逡巡,那眼神象是隔着毛玻璃在看什么,焦点游移不定。他嘴角扯动着,声音时而含糊时而尖利,仿佛脑子里有两个人在吵架。
“哦……小朋友……没事儿,没事儿……走路要看路啊,乖……”他喃喃着,声音忽又陡然一转,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哪个不长眼的小畜生,敢往爷身上撞?!骨头痒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他眼神又瞬间涣散开,恢复了那种诡异的“慈和”,伸出手似乎想摸摸赵子轩的头,指尖却在微微颤斗:“不怕,不怕呵……哥哥不是故意的,对吧?好孩子……好孩子都该乖乖待在家里,别出来乱跑,外面……外面坏人可多了……”
赵子轩浑身绷紧,他能清淅地闻到对方身上载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金属与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他不敢答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王世书那双混乱不堪的眼睛,紧紧抿着嘴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王世书涣散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两个孩子腰间——那里摇曳的香囊上,赫然绣着一个清秀的“赵”字!
这一瞥,如同冰水浇入滚油,瞬间点燃了他脑中交战的硝烟。
左脑在尖叫,充满了厌恶与暴戾:“哼!是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讨厌气息!是赵紫鸢!那个碍事的女人!阴魂不散!”
右脑却发出迷醉的呓语,带着垂涎的颤音:“不……不对!是香的……诱人的……甜得发腻……让我想想,想想……”他用力吸着气,仿佛真在空气中捕捉那香囊带来的、独属于赵紫鸢的清雅气息,眼神时而迷醉,时而暴戾,“对……是这味道……是……很美味……非常……美味……”
他的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剧烈扭曲,仿佛两个意识在颅腔内疯狂厮杀,争夺着主导权。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闭嘴!你这蠢货!”他似乎在呵斥自己,语气急促而混乱,充满了自我驳斥与癫狂,“那是药材!是标记!是……是最上等的‘材料’!哈哈哈哈!”
最终,那垂涎的、带着毁灭意味的呓语似乎占据了上风。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斗起来,被闻讯赶来的王昭阳和王文波一左一右架住。
王世书正死死盯着赵家兄妹离去的方向,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激得勃然大怒,脖颈上青筋暴起,猛地扭过头,眼中是未散的戾气:“王昭阳!王文波!你们干什么?!放手!”
他奋力挣扎,象一头被触怒的困兽。然而,下一刻,他挣扎的动作却突兀地停住,脸上那狂怒的神情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瞬间垮塌,又以一种极不自然的速率重新堆砌起来,化作一种近乎谄媚的、扭曲的笑容。
他侧过脸,用一种黏糊糊的、带着诡异亲昵的语调,对着左边的王昭阳含糊低语:“堂弟……做得好啊……做得好!真是……我的好兄弟……”
在这片刻的混乱间,赵子轩已拉着吓坏了的苗苗,疾步退开,混入人群,消失不见。王世书被半架半拖着,跟跄离去,只留下一地狼借的情绪和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混合着憎恨与贪婪的疯态。
……
日光偏移,将窗格的影子拉得更长,静静投在青石地面与堆栈的卷宗上。值房内,赵紫鸢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摊开的那份《京城人口失踪案》卷宗,脑海中反复推敲着清晨再探现场时捕捉到的每一丝异样气息、每一处被刻意抹除却又因仓促而露出的挣扎痕迹。
并非全无头绪,只是这线索如同蛛丝,细韧却难以一把攥住。
“唉……”她轻叹一声,将身子向后靠进椅背,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那副在人前雷厉风行的外壳悄然松动,泄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柔软,“说好今日给子轩和苗苗送月钱和桂花糕的,又食言了。”
想到那两张稚嫩脸庞上可能浮现的失落,她心头便是一紧,一股混合着愧疚与怜惜的情绪悄然弥漫。
随即,她又甩甩头,象是要驱散这片刻的多愁善感,嘴角却勾起一抹属于她自己才懂的、精打细算的笑意,“好在高司长允了额外酬劳,下次便能多给他们捎些好吃的和笔墨了。”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下属躬敬的通报声。
“赵队长。”
一名队员快步而入,将一份新的卷宗双手呈上,语气带着办案人特有的利落与审慎:“刚得的消息,朱雀大街王家那位,王世书,午间于西街口当街失控,形同疯魔,惊扰了不少路人。我等循例追查其近日行踪,发现……此人之活动轨迹与部分失踪案发生之时地,存在蹊跷重合。虽无实证,但其嫌疑,不容忽视。”
赵紫鸢眸光骤然一凝,如同淬火的寒铁。她接过卷宗的速度快了几分,指尖甚至带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风声。
迅速翻阅间,她的眉头越蹙越紧,不是因为案情复杂难解,而是因为这卷宗上所载的王世书之行径,与其说是隐秘的罪证,不如说是一种近乎癫狂的、不加掩饰的张扬。
而当“惊扰幼童”、“疑似追逐两名佩戴赵字香囊之小童”等字样,如同烧红的铁针般刺入她眼中时,她敲击桌面的指尖蓦然停住,周身那片刻的柔软瞬间敛去,被一股冰冷的寒意取代。
王家……竟已嚣张至此了么?
下属垂首静立,等待着她的示下。却见赵紫鸢缓缓合上卷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却并非看向下属,而是投向窗外朱雀大街那车水马龙、看似太平盛世的景象,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半分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事,我已知晓。此份卷宗,暂由我亲自跟进。”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象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有些帐,得亲自去算,才够清楚。”
下属心神一凛,当即领命:“是!属下明白!”随即躬身退下,不敢再多言半句。
值房内重归寂静。赵紫鸢指尖轻轻拂过卷宗上“王世书”三个字,眼神冷冽。
公务是公务,私怨是私怨。但吓到了她赵紫鸢护着的人,这笔帐,就不能简单地按公务来算了。
这麻烦,她找定了。
……
与此同时钦天司总司的堂厅内。
总司长高志坚如山岳般端坐于主位,日光通过窗棂,将他腰间那枚像征至高权柄的铂金色腰牌映照得凛然生威。
他那张刚毅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目光垂落时,在案头那份《京城人口失踪案》的卷宗上凝驻片刻,泄露出此事非同小可。
而在他身侧半步之遥,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静立于光影交织的明暗界线处,仿佛本就是这室内陈设的一部分。
正是高志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