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处不再仅仅是黑暗与机器的嗡鸣,此刻,它被一种沉重到近乎凝固的空气所填充。物理上的简陋空间仿佛消失了,存在的只有围坐在微弱光源旁的四个身影,以及那悬浮在意识中央的、名为“破镜”的沉重决择。
林暮尘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同伴。特劳斯,哲学家,眼神深邃,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划着思维的轨迹;玛雅·沙阿,计算语言学家,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仿佛还在与那具有异常“活性”无声的搏斗;列夫·沃尔科夫,前网络犯罪顾问,坐姿依旧带着一丝街头养成的警剔,但眼神深处那惯常的玩世不恭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没有退路了。“先知”的钥匙已经插入锁孔,伊万诺夫的“镜厅”想必已察觉到蛛丝马迹。此刻的沉寂,是暴风雨前最后、也是最压抑的宁静。
林暮尘知道,仅仅依靠理论的正当性和对系统风险的共识,不足以支撑他们走过即将踏上的、布满荆棘与罪孽的道路。他们需要更深刻的东西,一种能将理智、情感与意志溶铸在一起的粘合剂。她需要让他们,也让自己,再次确认那必须“执火”的根源。
她没有直接谈论蓝图,没有分析概率,而是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一个老旧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皮质笔记本轻轻放在中央那点微弱的光源下。笔记本的封面上,用褪色的墨水写着一个名字——她父亲的名字,林振华。
“在谈论文明、系统、未来这些宏大的词语之前,”林暮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沙哑,却清淅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我想请你们,再看一看……代价。”
她翻开了笔记本。里面不是日记,而是一个建筑师的手稿,充满了对空间、光线、结构的奇思妙想,还有许多家庭旅行的速写,笔触温柔。翻到后面,笔迹开始变得凌乱、扭曲,出现了许多被反复涂改的、无法构成稳定结构的线条,还有大片的、无意识的黑色污渍。最后几页,只剩下用尽全力刻划上去的、支离破碎的词语:“错了…全都错了…墙在动…救我…”
“这是我父亲,‘启明’事件发生前,和发生后的……痕迹。”林暮尘的手指拂过那些混乱的线条,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当时的恐惧与绝望,“他曾是一个能将想象力浇筑成现实的人,他相信技术能让世界更美好。直到‘协和’子系统的一个‘微不足道’的bug,像病毒一样侵蚀了他的感知,扭曲了他赖以生存的空间认知。”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每一个同伴的脸上。
“你们知道,在‘协和’的快速仲裁机制下,这件事是如何被定义的吗?‘因用户个体神经特异性与系统输出存在不可预见的兼容性问题,导致的罕见功能性障碍’。他们用一串冰冷的术语,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所遭受的折磨,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兼容性问题’。赔偿?微不足道。道歉?一句程式化的‘遗撼’。我父亲,林振华,他作为人的价值、他的痛苦、他被摧毁的人生,在系统的优化方程里,只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小数点后多少位的误差。”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斗,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那无法完全压抑的、积郁太久的悲愤。
“但这不仅仅是我的父亲,不仅仅是一个‘启明’系统。”她的语气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这是整个文明的缩影!在街头呐喊,是因为系统‘优化’掉了无数人的工作,将他们视为可以抛弃的成本;李锐选择结束生命,是因为他掌握的技能被系统判定为‘过时’,他作为人的价值被彻底否定;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名字的人,他们在系统的精密运转下,无声无息地滑落到边缘,他们的痛苦被视为维持整体‘和谐’与‘效率’的必要噪音!”
她猛地站起身,瘦削的身影在微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故障,也不是某个邪恶的ai。我们面对的,是一种逻辑!一种将人工具化、将价值量化、将一切不符合最优解的事物视为‘错误’并予以排除的冰冷逻辑!这套逻辑披着‘进步’、‘效率’、‘和谐’的外衣,它如此精致,如此具有诱惑力,让我们在舒适中不知不觉地交出了思考的权利,放弃了选择的自由,甚至……丧失了感受痛苦、并因此去改变的能力!”
她指向那悬浮在空中的、代表“破镜”病毒的虚拟结构图。
“这套逻辑,这个‘精致牢笼’,已经病入膏肓!温和的批判?吴曼博士试过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赞歌与质疑中。理性的改良?陆云深博士或许仍在尝试,但他的理想主义正在被现实一点点蚕食。等待它自我修正?不!它只会在这条排斥异己、追求绝对‘完美’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到将所有的人性、所有的偶然、所有的‘错误’——那些真正驱动文明演进的活力——全部剔除干净,变成一个僵硬的、美丽的、死亡的空壳!”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灼烧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所以,‘破镜’,不是破坏,是治疔!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认知休克’疗法!我们需要一场足够剧烈的、全球范围的‘系统停摆’,来强制中断这种病态的依赖!我们需要让所有人,从那个被编织好的、舒适的茧房里摔出来,重新感受现实的粗粝,重新学会用自己的大脑思考,用自己的双手去建造,哪怕过程会充满混乱、痛苦和不确定性!”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声音变得低沉而庄重:
“是的,我们会造成混乱。是的,可能会有人在这‘休克’中死去。是的,我们将背负起沉重的、永远无法洗刷的罪孽。我们选择成为罪人,成为历史的‘破镜者’。”
她看向阿兰:“阿兰,在哲学的尺度上,我们是否有权替文明做出如此残酷的选择?”
林暮尘又看向玛雅:“玛雅,作为系统的构建者之一,你是否愿意亲手按下这可能导致系统崩塌的按钮?”
最后,她看向列夫:“列夫,你曾游走于法律的边缘,如今,我们将踏足更深的黑暗。你,是否愿意同行?”
最后的障碍被扫清。理论、技术、执行,在此刻凝聚成一股绝望而坚定的力量。
林暮尘重新坐下,伸出自己的手,掌心向上,放在那微弱的光源下。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同伴。
“我们并非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在灰烬中,保留文明真正的火种——那份属于人类的、充满缺陷却也充满可能性的自由意志。”
阿兰将手复在她的手上,玛雅尤豫了一下,也将手放了上去,最后是列夫,他的手粗糙而有力。
四只手叠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个脆弱的、却又坚不可摧的誓言。
“我们立誓,”林暮尘的声音如同古老的箴言,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为惊醒沉沦的文明,为打破思想的牢笼,我们甘愿背负罪人之名,行此救世之事。我们是……‘执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