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买,迦尸街区,或者说,是它曾经存在过的那片废墟。
曾经拥挤喧嚣、充满生命力的贫民窟,在“大过滤”最初的混乱和后续的资源掠夺中,已大半化为焦黑的断壁残垣和堆积如山的废弃物。空气中不再仅仅是尘土和香料的气味,更混杂着东西腐烂的甜腻恶臭、若有若无的硝烟味,以及……绝望的气息。
她的社区,曾经是为生存权而呐喊的抗议者聚集地,如今成了这死亡都市里少数几个仍在运转的幸存者据点之一。人数从最初的数百人,膨胀到了近两千——包括了原本的居民,以及灾难爆发后从城市各处逃难而来、失去一切的人们。
人数,在此时,既是力量,也是沉重的负担。
“玛拉姐,”一个瘦弱的年轻人——阿米尔,她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哨塔,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焦虑,“水……东边那口勉强能用的渗水井,出水量又少了。拉吉夫爷爷带人去更远的废墟里找水,遇到了另一伙人,发生了冲突,辛格受伤了,肩膀上挨了一刀,虽然不致命,但我们带的止血粉快用完了。”
玛拉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望着下方。她看到负责分发食物的老妇人多萝西,正站在一口架在篝火上的大锅前,用一把缺口的长柄勺,极其吝啬地给排成长队的人们分配着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糊状物。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勺子和他们手中五花八门的容器,仿佛那里面盛着的是生命本身。
“食物储备还能撑多久?”玛拉的声音有些沙哑,连续多日的缺乏睡眠和巨大压力,让她的喉咙象是被砂纸磨过。
“如果……如果还是按照现在的定量,”阿米尔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象是在耳语,“最多三天。而且,定量已经减到……几乎无法维持基本活动的程度了。”
三天。玛拉的心沉了下去。她亲眼见过那些因为极度饥饿而倒下的人,他们先是变得暴躁易怒,然后迅速虚弱,眼神失去光彩,最后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无声地死去,像被风吹熄的烛火。
“药品呢?”
“几乎没有了。普通的腹泻、伤口感染都可能要命。孩子们开始咳嗽,不知道是不是……瘟疫的前兆。”阿米尔的声音带着恐惧。
资源。干净的水,能活命的食物,救命的药品。这些在旧时代被“协和”系统精确分配、几乎无人担忧的东西,此刻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是考验人性的终极试炼。
真正的危机,在夜幕完全降临时,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到来了。
负责夜间巡逻的小队,用自制的担架抬回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社区里公认最健壮、负责重体力活的工人巴布尔,他在试图加固外围防御时,被一块松动的混凝土砸中了胸口,大口吐着血沫,呼吸微弱得象随时会断掉的风箱。
另一个,是住在窝棚最边缘的萨罗吉奶奶,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本就不好,这几天又染上了痢疾,严重脱水,此刻已经陷入昏迷,瘦小的身体蜷缩着,如同干枯的树叶。
社区里唯一还有点医疗知识的,是以前在药店打过工的女孩普里娅。她检查完两人后,脸色苍白地走到玛拉面前,摇了摇头。
“巴布尔……内脏可能破裂了,大量内出血。我们没有血袋,没有手术条件,甚至连有效的止血药和止痛药都没有。他……他可能撑不过今晚。”
“萨罗吉奶奶呢?”玛拉问,声音干涩。
“严重脱水,电解质紊乱,伴有感染。如果有生理盐水和抗生素,也许……但现在,我们连干净的水都紧缺。”普里娅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年纪太大了,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沉默地看着躺在担架上的两个垂死之人,又看向玛拉。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出恐惧、茫然,以及一种原始的、对生存资源的渴望。
决择的时刻,冰冷地摆在了玛拉面前。
他们手里,还有最后一份“储备”。那不是食物,也不是普通的药品。那是灾难初期,阿米尔冒着生命危险,从一个被洗劫一空的私人诊所废墟里,找到的几瓶高浓度营养液和一支强效兴奋剂。这些东西,理论上可以暂时吊住一个人的性命,为极其微弱的“生机”争取一点点时间。
但,只有一份。
给巴布尔?他是壮劳力,是社区防御和重建的重要力量。救活他,意味着多一份生存的保障。但他伤势过重,这点东西,很可能也只是让他多痛苦几个小时,最终依旧难逃一死。这宝贵的资源,就可能被“浪费”掉。
给萨罗吉奶奶?她年老体衰,即使在和平时期也已是风烛残年。救活她,对社区的“实力”几乎没有帮助,反而会持续消耗本就紧张的食物和水。从最冷酷的“效率”角度,她是最应该被“优化”掉的那个。
或者……谁也不给。将这份珍贵的储备留到未来,留给某个可能对社区更有价值、或者生存希望更大的人。
每一个选择,都沾着道德的鲜血。
玛拉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有期待,有乞求,也有隐藏在深处的、为了自身生存而滋生的冷酷。她看到巴布尔年轻的妻子紧紧抱着孩子,眼泪无声地流淌;看到萨罗吉奶奶唯一的孙子,一个才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死死咬着嘴唇,双手攥得发白。
牺牲少数,保全多数。为了集体的生存,个体是可以被计算的代价。
这难道……就是末日之下的“真理”吗?
她闭上眼睛,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父亲只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他曾说:“玛拉,衡量一个文明的高度,不是看它科技多发达,建筑多宏伟,而是看它如何对待其中最弱小、最没有‘价值’的成员。”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普里娅,”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遍寂静的营地,“把营养液,给萨罗吉奶奶用上,小心点,慢慢喂。那支兴奋剂……给巴布尔,希望能帮他撑过最痛苦的时候。”
人群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有人松了口气,有人面露不解,也有人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玛拉姐!”阿米尔忍不住低声道,“巴布尔他……”
“我知道。”玛拉打断他,目光扫过所有人,“我知道巴布尔对我们很重要。我也知道,救萨罗吉奶奶,从‘效率’上看,很不‘明智’。”
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如果我们今天,因为一个人‘没用’,就选择眼睁睁看着他死去,那么明天,当我们自己老了、病了、受伤了,变得‘没用’的时候,谁还会来管我们?如果我们接受了那种为了整体可以随意牺牲个体的逻辑,那我们和那个发疯的‘协和’,和那些我们曾经反抗的冷血统治者,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聚集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活着!是为了像‘人’一样地活着!保留住那点让我们区别于野兽的东西——同情,责任,还有……对每一个生命,无论强弱,最基本的尊重!”
她的话像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人群中,那些原本闪铄着冷酷光芒的眼神,渐渐低垂下去。
“可是……食物和水……”还有人担忧。
“那是下一个要解决的问题。”玛拉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会想办法!去找,去挖,去和别的幸存者交换,甚至去抢那些囤积居奇的混蛋的!但绝不是通过放弃我们自己人!”
她走到萨罗吉奶奶的担架旁,蹲下身,轻轻握住了老人枯瘦冰凉的手。然后又走到巴布尔身边,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低声说:“坚持住,巴布尔,我们不会放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