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处的黑暗，仿佛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设备指示灯那点微弱的、不同颜色的光，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行动前的沉寂最是磨人，林暮尘靠坐在冰冷的金属壁上，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再次勾勒父亲清淅的面容，却只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被痛苦侵蚀的碎片。
更清淅的，是那些来自“上面”的声音。那些在达沃斯，在私人论坛，在光鲜亮丽的发布会上的声音。它们通过各种渠道，不可避免地渗入到她所在的底层，如同甜美的毒药。
“……我们必须正视一个现实，进步从来不是均质的。它是一座宏伟的金字塔，其顶峰的辉煌，必然需要一个坚实而广阔的基座。这个基座，由无数普通的、可替代的个体构成。为了整体的飞跃，为了文明的升维，基座部分的牺牲，不是情感的决择，而是数学上的必然。我们优化掉低效的产能，淘汰掉过时的技能，就如同园丁修剪掉多馀的枝叶，是为了让主干更好地生长。”
“数学上的必然……”林暮尘在黑暗中无声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多么轻松的说法。将活生生的人，将他们的希望、痛苦和挣扎，简化成数学模型里的一个变量，一个可以被“优化”掉的参数。
她仿佛能看到格林说这话时，那微微扬起的下巴，那笃定的眼神，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不是个人的命运，而是文明前进的蓝图。他站在云端，俯瞰着被他定义为“基座”的芸芸众生，如同神只俯瞰蝼蚁。
而他口中的“枝叶”，就是她的父亲，就是李锐，就是迦尸街区那些在技术变革中失去立足之地的人们。他们的悲剧，他们的绝望，在格林和他同类的话语体系里，不过是文明进步这首宏大交响乐中，几个微不足道的、被自然湮灭的不和谐音。
一种混杂着愤怒、恶心和巨大无力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他们建造了天堂，却不知这天堂的基座，正是由她所处地狱里的灰烬和骸骨堆砌而成。
同一时刻，地球上某个不对外开放的、极度奢华的私人岛屿。
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名为“极乐净土”终极体验版的发布会。没有嘈杂的媒体，只有受到严格筛选的顶级客户、投资人和少数关系密切的媒体人。会场本身就是一个奇迹，透明的穹顶外是璀灿的星空，内部则是一个由全息技术实时喧染的、可以随参与者心意瞬间切换的虚拟仙境——可以是阿尔卑斯的雪顶，可以是热带雨林的秘境，也可以是海底的珊瑚城。
“女士们，先生们，”他的声音通过隐藏的扩音系统，清淅而温和地传递到每个角落，“我们一直在谈论未来。但今天，我想告诉大家，‘未来’，已经可以被封装，可以被体验，可以……被拥有。”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虚拟的世界。
“‘极乐净土’，不仅仅是一个娱乐系统。它是意识的圣殿，是情感的终极港湾。”他身后，全息影象开始变幻，展示着各种极致愉悦的场景：攀登险峰后俯瞰众生的征服感，与逝去亲人重逢的温馨时刻，创作出惊世艺术品的灵感迸发，甚至是纯粹生理上的、被放大和延长的巅峰快感……
“在现实中，痛苦不可避免，选择充满焦虑，时间无情流逝。”格林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但在‘极乐净土’，我们将赋予您永恒且定制的愉悦。系统会根据您的潜意识渴望、大脑奖励机制图谱，为您量身打造独一无二的、永不重复的极致体验。您将彻底从现实的痛苦、无聊和不确定性中……解放出来。”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兴奋的低语。人们眼中闪铄着渴望的光芒。
“我们并非逃避现实，”格林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刻”起来，“我们是在开创一种更高级的生存状态。当物质须求被ai和自动化充分满足，当个体的生理和情感须求能在虚拟中得到完美照料，人类才能真正摆脱生存竞争的桎梏，将精力投向更广阔的星辰大海，或者……沉浸在自身精神的无限进化之中。”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那些被财富和权力包裹的面孔。
“‘极乐净土’，就是通往这新纪元的大门。它提供的不再是产品，是体验，是……救赎。从现实的、充满噪音和痛苦的牢笼中，彻底的救赎。”
掌声雷动。人们为他描绘的图景而倾倒。一个没有痛苦，只有定制化愉悦的天堂。谁不向往呢？
格林微笑着接受众人的瞩目，心中计算的却是这“救赎”背后惊人的商业价值和对特定阶层无可替代的吸引力。他成功地，将旧时代的消费主义逻辑，包装成了新纪元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