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并未穿透云层,而是由“赫尔墨斯”精准地仿真并播撒在公寓的每一个角落。
光线在达到足以唤醒皮层、却不会引起丝毫不适的亮度时,便温柔地停滞下来。空气中,负氧离子与一丝仿真松林清晨的气息悄然弥漫,这是根据陆云深昨夜睡眠质量深度数据(深度睡眠占比78,快速眼动期略有不足)和当日日程压力指数(高),由系统自动调配的“清醒-舒缓”模式。
陆云深睁开眼,意识从无梦的沉眠中浮起,没有丝毫拖沓。他甚至不需要发出指令,身侧的智能织物已经感知到他肌纤维的微电流变化,床垫顺应性地调整了支撑角度,让他以一个最省力的姿势坐起。
“早上好,陆博士。”赫尔墨斯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不具备明显的性别特征,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权威感,“今日室外空气质量指数37,优,但紫外线强度为8级,根据您的行为习惯和室外环境,强烈建议使用室内仿真跑道。您的早餐将于七分钟后准备就绪,今日主要日程:上午九时,主持qpu-g原型机第三阶段内测前会议;下午一时,与能源协调部进行季度预算审议……”
陆云深一边听着流水般淌过的日程简报,一边走向浴室。水温恰到好处。镜面上,除了映出他略显疲惫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面孔,还浮动着他昨夜批注的几份技术报告摘要,以及几条标为“高优先级”的待办事项。他挥了挥手,报告缩略图便乖巧地退到镜面边缘待命。
这就是他的生活,被一个看不见的、无比精密的系统无缝包裹着。任何事情都是那么高效,舒适,近乎完美,如同万物都随时能准确预测人们下一步的动作。有时他会在短暂的恍惚间,想起童年时母亲需要手动拧开的煤气灶,父亲那辆需要脚踩离合器、会发出巨大轰鸣的旧式汽车,那些记忆遥远得如同上个世纪的化石。进步的意义,不正是将人类从这些无意义的锁碎和不适中解放出来么?
自动驾驶的座驾在零拥堵的高架上无声滑行。窗外,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外立面,巨大的全息gg优雅地变幻,ai优化的交通流让每一辆车都如同遵循着某种神圣律动,间距恒定,速度统一,构成一幅秩序井然的都市画卷。陆云深靠在后座,指尖在虚空中轻点,快速浏览着即将开始的会议资料。qpu-g——量子处理单元-图形架构,这是他倾注了数年心血的项目,也是“伏羲”基地,乃至整个“协和”ai网络能否突破当前经典算力瓶颈,实现从“计算”到“洞察”质变的关键。
他感到一丝微妙的兴奋,如同站在一条全新起跑线前的运动员。罗曼诺夫那看似离经叛道的“弦论微观扰动模型”,竟真的可能为这僵持已久的困局,撕开一道口子。
“伏羲”基地深埋于山腹之中,穿过层层叠叠、需要最高权限验证的气密门和能量屏障,外界的喧嚣与天光被彻底隔绝。这里自成一体,空气里恒久弥漫着臭氧、冷却液和某种电子设备低鸣时产生的特殊气味。这里是旧文明智慧的结晶,也是通往新世界的引擎。
会议室内,气氛庄重而紧绷。椭圆形的长桌旁,项目内核成员均已就位。负责硬件集成的赵工程师正在做最后的测试前汇报,语速快而清淅。。qpu-g的并行处理能力,在处理特定复杂系统模型时,初步预估比现有最强超算提升至少两个数量级……”
陆云深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能看到他们眼中的期待与紧张。这个项目牵动着太多资源的神经,只许成功。
然而,汇报临近尾声时,赵工程师的语速不易察觉地放缓了些,他调出了一份标记着“异常-待观察”的数据流图标。
“但是,陆工,在最后阶段的极限压力测试中,我们在系统最底层,监测到一组……无法完全归因的‘非确定性扰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其波动模式,与罗曼诺夫博士理论模型中预测的‘微观时空涨落效应’……存在高度相似性。”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空气似乎凝滞了。
“具体表现?”陆云深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主要表现为逻辑运算结果在第十三位小数点后的不可复现性偏差,以及能量读取的瞬间、无法解释的微小涨落。频率极低,影响微乎其微,以我们现有的任何应用场景标准来看,都可以忽略不计。”赵工程师迅速补充道,“更象是……一种背景噪音。”
有人轻声接口:“也许是量子退相干效应的某种新表现形式?或者只是我们仪器精度提升后,观测到的原本就存在的底层‘泡沫’?”
“埃琳娜的模型……”陆云深沉吟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那个俄罗斯女人惊世骇俗的理论,认为在普朗克尺度下,时空本身并非平滑连续,而是存在着永恒的能量涨落与微型“虫洞”的生灭,她的数学模型试图描述并利用这种本质的“混沌”,来实现真正的直觉式“洞察”。这在主流物理学界被视为天方夜谭。但如果,这些“扰动”真的是她那理论预言的现象……
这发现本身,可能比qpu-g的成功更具颠复性。
但此刻,他脑海中闪过的,是来自上层的质询函,是莱昂·格林这类科技巨头对“伏羲”项目进展的“关切”,是伊万诺夫那双隐藏在冷峻面容下、时刻审视着一切“不稳定因素”的眼睛。下午还有与能源部的预算拉锯战,那同样是一场硬仗。
内测演示迫在眉睫,无数双眼睛盯着。在这个时间点,去深究一个存在于理论边缘、对当前演示毫无影响的“背景噪音”?
理性的天平迅速倾斜。他抬起手,止住了台下几位年轻研究员显然被勾起了兴趣、想要深入探讨的势头。
“记录在案,标注为‘观察项’,优先级……暂定为三级。”陆云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当前第一要务,是确保内测演示万无一失。所有资源,优先保障内核功能模块的稳定性和表现力。至于这个‘扰动’……”他目光扫过赵工程师,“演示结束后,成立专项小组跟进。”
“明白。”赵工程师点了点头,似乎也松了口气。对于工程师而言,无法解释的现象令人不安,但明确的任务目标更能带来安全感。
那组代表着未知与可能性的微妙曲线,被轻轻点击,缩小,归类到一个不起眼的文档夹中。如同一滴墨水滴入浩瀚的信息海洋,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会议转向下一个议题,关于演示时数据可视化呈现的细节。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而务实。
陆云深靠向椅背,听着下属们热烈的讨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那份已被标记为“低优先级”的报告摘要。一丝极微小的、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水底的气泡,在他严谨理性的思维深处,悄然浮起,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只是背景噪音。他对自己说。在攀登技术高峰的路上,不能为每一块型状奇特的石头驻足。等翻过眼前这座山,再来探究这些细微的尘埃也不迟。
他忽略了心底那微弱的声音——有时,致命的裂痕,正始于这些被忽略的、微不足道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