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亲眼目睹仙人御剑飞天的刹那,打铁三十年的手臂第一次不受控地颤斗。
“就算卖了祖传的铁砧,也要给林儿挣个仙缘!”一向沉默的父亲拍碎了饭桌。
当铺老板摸着百年铁砧惋惜:“这可是你们安身立命的根啊……”
报名处的仙人面无表情:“五十两灵砂,测灵根另算。”
娘默默解下围裙包起碎铁片:“娃,带着咱家的铁气。”
迈出铁匠铺门坎时,身后传来炭火彻底熄灭的细响。
日头西斜,把铜官镇窄长街道的影子拖得疲惫而漫长。黄铁匠一家三口沉默地走在归途上,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空洞拖沓的回响,如同碾过他们此刻的心境。空气里弥漫着白日喧嚣散尽的尘埃气息,间或混杂着油饼刚出锅的微焦香气,但这熟悉的一切,此刻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黄铁匠走在最前头,腰背挺得过分笔直,象一根绷紧后忘了松开的弓弦,仿佛稍一触碰,就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他那双常年握锤、布满硬茧和烫疤的大手,此刻却垂在身侧,指节僵硬地蜷曲着,微微颤斗,似乎还在努力抓住方才那惊天一幕的虚影——那一道撕裂凡俗天空的流光,那个负手立于剑上、衣袂飘然若仙的身影。那惊鸿一瞥带来的震撼,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他四十年来对脚下这片土地、对炉火与铁砧构筑的全部认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滞涩和沉重。
他身后半步,是他的妻子黄婶。她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紧紧攥着粗布衣襟,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按住那颗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的心。她的目光茫然地落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时而掠过街角蹲着啃干馍的乞丐,时而又飘向远处铁匠铺那熟悉的、低矮的轮廓。那御剑飞天的仙人身影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光晕,不断冲击着她心底那个根深蒂固的念头——那便是铁锤敲打下的火星,便是炉膛里永不熄灭的炭火,便是那叮当作响的营生……这一切,便是他们一家三口在这个世上安身立命的全部,是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的“命”。
然而,那仙人御风而起、瞬息千里的景象,象一道无声的霹雳,将她固守的世界彻底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原来……三哥黄三良说的,竟是真的!这世间真有那等脱出凡尘、近乎神迹的存在!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茫然,混着某种被强行撬开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热望,在她心口翻腾不息。
走在最后的黄林,脚步却带着一种近乎轻盈的跳跃感,与父母沉重的步伐形成了奇异的反差。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如同淬火后新开的刃口,闪铄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那仙人御剑的英姿,那柄映着天光、吞吐风雷的神异长剑,已深深烙印在他心头,再也无法抹去。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五指虚握,在身前微微挥动,模仿着那仙人驾驭飞剑时潇洒绝伦的姿态。指尖划过傍晚微凉的空气,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这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让他心中那个模糊而炽热的念头,如同炉中投入了新炭,陡然间燃烧得更加猛烈而清淅。
“仙……”一个字眼在他喉头滚了滚,终究没敢大声吐出来,只是化作了唇边一丝压抑不住的、带着梦幻般憧憬的弧度。他望着父亲那绷紧如铁的脊梁,感受着母亲身上弥漫的复杂气息,那份雀跃不由得稍稍收敛,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愧疚与期盼的决心。他悄悄加快了脚步,紧跟在父母身后,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炫目的世界更近一些。
沉重的脚步终于停在了自家那扇熟悉的、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门前。门楣上悬着的那块写着歪歪扭扭“黄记铁器”的木牌,在晚风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黄铁匠没有立刻推门,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那布满厚茧的手指,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微颤。这双能稳稳抡起几十斤重锤、在炽热的铁块上敲打出千般型状的手,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把握一扇木门重量的力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如同带着铁锈的砂砾刮过喉咙。终于,他用力推开了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熟悉的景象扑面而来——墙角堆着的煤块和铁料,墙上挂着的各式锤钳,火塘里昨夜烧尽的冷灰还带着馀烬的暗红,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铁腥和烟火混合的气息。这本该是让人心安的地方,此刻却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黄铁匠径直走到屋子中央那张厚重的木桌旁。这桌子用了不知多少年,桌面被汤水油渍浸染得发黑发亮,还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凹坑和烫疤。他沉默地拉开一条长凳,木凳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重重坐了下去,凳子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上一处深深的、不知何时留下的锤印,仿佛要从中看穿某种命运的玄机。
黄婶也默默地坐到了他对面,动作有些迟缓。她拿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眼神却空落落的,焦点不知散在何处。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黄林站在门边,看着父母凝固般的姿态,方才路上的那点雀跃被一股巨大的不安压了下去。他尤豫了一下,走到桌边,在母亲旁边的凳子上小心地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屏住了呼吸。屋子里只剩下炉膛深处偶尔“噼啪”一声的微响,以及三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沉默,如同不断凝结的铁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是黄铁匠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炉火熏烤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射出一种近乎决绝的、烫人的光芒,直直刺向黄林。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东西——白日目睹仙迹带来的震撼馀波,某种被强行撕开认知后的茫然与痛楚,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孤注一掷的狠厉。
“林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跪下!”
黄林心头猛地一跳,膝盖下意识地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凉坚硬的地面上,扬起一小片细微的灰尘。他仰起头,忐忑地望着父亲那张被岁月和炉火刻满沟壑的脸。
黄铁匠的目光死死钉在儿子脸上,声音一字一顿,带着金属落地的铿锵:“你,真想去?去……求那个仙道?”那个“仙”字,他吐得异常艰难,仿佛带着千斤重量。
黄林只觉得喉咙发干发紧,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求仙的渴望如同沸腾的熔铁,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重重地磕了下去,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淅。
“想!爹!孩儿想!孩儿亲眼见了!那不是假的!”少年的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斗,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渴望,那是对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可能的全部向往。
黄铁匠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下颌的线条绷得象一块即将碎裂的生铁。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他猛地转过头,布满红丝的双眼,如同两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向桌对面的妻子。
“娃他娘!”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决断,“你,也看见了!那…那不是三哥在扯谎!那是真神仙!是能飞天遁地、长生不死的神仙道法!”
黄婶被他这突然爆发的吼声惊得一哆嗦,手里的粗陶碗“哐当”一声掉在桌面上,滚了几滚,幸好没碎。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指尖却在触到碗壁前停住了,只是微微颤斗着。她抬起头,迎上丈夫那双燃烧着近乎疯狂火焰的眼睛,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反驳的话,想说说那五十两灵砂是个多么恐怖的天文数字,想说把铁砧卖了以后一家靠什么吃饭?想说这仙路缈茫,万一不成……可丈夫眼中那份被仙迹点燃、又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骇人光芒,将一切现实的、顾虑的话语,都死死地堵在了她的喉咙里。她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那是真神仙!”黄铁匠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力量让桌面上的豁口碗彻底跳了起来,“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溅开,如同破碎的星辰,映着角落里火塘渐熄的微光。
“那是咱儿子跳出这泥巴坑、活出个人样的唯一指望!”他几乎是咆哮出来,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象一条条扭动的铁索,“守着这破铺子,守着这堆烂铁,守着这三尺火塘,咱儿子能有什么出息?跟你我一样,一辈子闻着铁腥味,累死累活,骨头缝里榨出那几两碎银子,最后埋在这破镇子的黄土里?啊?!”
唾沫星子随着他的怒吼喷溅出来。黄婶被这从未有过的狂暴气势震慑得彻底呆住了,脸色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紧紧靠着冰凉的土墙,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看着丈夫那张因激动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裹挟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淹没了她。她嗫嚅着,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在布满灰尘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淅的痕迹。
“可……可那是……咱的命根子啊……”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没了铁砧……咱……咱咋活啊……”那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活?”黄铁匠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桌子。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惨烈的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对命运嘲弄的悲愤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狠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墙角那块静静矗立、黝黑沉重的祖传铁砧,那承载了黄家几代铁匠汗水、技艺和全部生计的冰冷基石。
“为了儿子的仙缘!”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莫说一块铁砧……”他布满厚茧的大手猛地攥紧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脆响,手背上青筋虬结如铁龙盘踞。
“就算把老子这把骨头碾碎了熬油卖!也值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积蓄了全身力量、如同铁锤般的拳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砸在了厚实的榆木桌面上!
“轰咔——!”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巨响!
那承受了不知多少年汤水油渍、锤打磕碰的坚实桌面,再也无法承载这份积压了半生隐忍、目睹仙迹后骤然爆发的狂暴力量。桌面以拳头落点为中心,瞬间炸开一道巨大的、蛛网般的裂痕!
碎裂的木屑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那条最深的裂痕如同狰狞的伤口,贯穿了整个桌面,将一张完整的饭桌,硬生生劈裂成了两半!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桌上的油灯猛地一跳,灯焰剧烈摇曳,几乎熄灭,昏黄的光影在骤然破裂的桌面上疯狂跳动,映照着黄铁匠那张因用力过度而扭曲的脸,以及黄婶失声尖叫、惊恐万状的神情。
木屑纷纷扬扬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绝望的雪。黄铁匠保持着挥拳砸裂桌面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他砸碎的不仅是一张桌子,更是这个家曾经赖以运转的、安稳却卑微的日常秩序。那断裂的裂痕,也彻底撕裂了黄婶心中最后一点尤豫和幻想。
她呆呆地看着那裂成两半的桌面,看着丈夫那因用力而微微颤斗、指节处已渗出血丝的拳头,又看看地上那堆飞溅的木屑碎片……一股冰冷的激流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将她最后一丝挣扎和侥幸彻底冻结、粉碎。
完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家,已经碎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粗糙油腻的手背,狠狠地、反复地抹去脸上汹涌的泪水,力道之大,几乎要蹭掉一层皮。那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和认命。
“当家的……”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的疲惫,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坠在地上,“听你的。”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那碎裂的桌面,落在丈夫脸上,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悸。
“你说……咋办,就咋办。”
她认了。为了儿子那点虚无缥缈、却又如同烈火般炙烤着人心的仙缘,她认了这砸碎一切的命运。纵然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只能闭着眼,跟着跳下去。
黄铁匠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在听到妻子这句话时,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那是一种孤注一掷后,终于有人并肩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他眼中的狂暴火焰稍稍退却,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决绝。
他慢慢收回砸在桌面上的拳头,指关节处一片血肉模糊,暗红的血珠正慢慢渗出、汇聚。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另一只手,随意地在沾满木屑灰烬的衣摆上蹭了蹭血迹。
“老三说,镇东头,‘百宝楼’的陈老板,”他声音低沉,恢复了平日的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石之意,“收老物件,识货,也给价。”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水,缓缓地、沉重地流淌过屋内的每一件物什——墙角堆栈的几块上好铁矿料,那是留着打造大件器具的;墙上挂着的几把成色极好、刚打好尚未交付的镰刀、锄头;角落里,那口敦实沉重、陪伴了他半辈子、淬火无数次的厚壁大水缸……最后,那目光如同磁石,牢牢地吸附在了屋子中央,那块黝黑沉重、表面已被无数次的锻打磨砺得光滑发亮、只在边缘处留下岁月侵蚀痕迹的巨大铁砧上。
这块砧,是黄家的根。他爹用它,他爷爷也用它。每一次锤落其上,那沉稳雄浑、穿透屋宇的“铛”声,仿佛都带着祖辈们粗粝的呼吸和叮咛。砧身上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印记,是无数被锻打的铁水的烙印,更是黄家几代人在这铜官镇打铁为生、汗水浸透的无声碑文。
黄铁匠一步步走到铁砧旁,伸出那只沾着血和木屑的手。指尖触碰到冰冷、坚实、带着钢铁特有硬度的砧面时,他宽阔厚实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没有抚摸,只是掌心向下,五指张开,虚虚地复盖在那冰冷的表面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掌心直透心底,仿佛那不是铁,而是一块万载不化的寒冰。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冷铁的气息、泥土的气息、还有白日里仙人御剑时残留在他脑海里的、那高渺而虚幻的气息。再睁开眼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林儿,”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象铁锤敲在砧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去,把门板……卸下来。”
黄林还跪在地上,方才父亲砸裂桌面的巨响和那狂暴的气势,将他震得心胆俱裂。此刻听到父亲的吩咐,他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膝盖因为跪得太久而有些发麻,他跟跄了一下才站稳。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冲到门口,使出吃奶的力气,吭哧吭哧地将那两扇沉重的厚木门板从门轴上卸了下来。门板落地时发出沉重的闷响。
黄铁匠不再言语。他弯下腰,双臂肌肉虬结贲起,如同盘绕着老树的巨蟒。他低吼一声,将全身力气灌注于腰腿双臂——
“起——!”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仿佛从地底深处发出的嘶吼,那块重达数百斤的祖传铁砧,竟被他用蛮力硬生生地从地面拔起!沉重的砧脚带起一小片泥土和碎石。
铁砧离地的一刹那,整个屋子仿佛都随之微微一沉。黄铁匠的双臂因承受巨力而剧烈颤斗,额角青筋暴突,汗珠瞬间从鬓角渗出,滚落下来。他咬着牙,腮帮子绷得象铁块,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将铁砧挪向门口那两块卸下的门板。
“哐当!”
一声震得人耳膜发麻的巨响,铁砧终于被沉重地、稳稳地放在了门板之上。巨大的重量压得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黄铁匠直起腰,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
“他娘,”他喘息着,声音带着脱力后的沙哑,目光转向妻子,“把那些……能拿得动的家伙事儿……都归拢归拢。”
黄婶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块被挪走的铁砧,看着那空出来的、积着一层薄灰的地面,只觉得心口也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空落落地冷得发疼。听到丈夫的话,她象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转过身,默默地走到墙角。她拿起一个旧麻袋,动作迟缓地把那些挂着的镰刀、锄头,一件一件地取下,放进袋里。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又走到那堆铁矿料旁,挑出最沉实的两块,费力地抱起,也塞进麻袋。当她走到那口大水缸前时,她停住了。她伸出手,摸了摸那冰凉厚实的缸壁,指尖划过缸口那经年累月形成的、光滑的磨损痕迹。她的手停在那里,久久没有动。最终,她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缸的气息永远记住,然后决然地转身离开,没有再去搬它。
当黄铁匠用粗麻绳将门板和铁砧牢牢捆扎结实,黄婶也将那个沉甸甸的麻袋拖到了门口。一家三口站在门口,望着这即将押上全部家当的几件东西——一块铁砧,一堆铁器,两块铁矿。
黄铁匠的目光最后扫过屋内。炉膛里最后一点炭火馀烬,正散发出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红光,如同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丝气息。墙角那口没被搬动的大水缸,沉默地伫立在阴影里。还有那张被他一拳砸裂、歪倒在一旁的饭桌……这个曾经充满了炉火、铁锤声和烟火气的小小铁匠铺,此刻已是一片狼借,透出人去楼空前的凄凉。
“走吧。”黄铁匠的声音干涩得象砂纸摩擦。他没有回头,弯腰,双臂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抓住门板下的绳索,将那沉重的铁砧连带门板一起扛上了自己宽阔却微微佝偻的脊背。巨大的重量压得他膝盖微微一弯,随即又硬生生挺直。
黄婶默默地将那袋沉重的铁器扛上自己瘦弱的肩头,身体因重量而猛地一沉。
黄林看着父母瞬间被压弯的身影,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前顿时模糊一片。他用力眨了眨眼,想帮忙,却又手足无措,只能默默地跟在父母身后,象一条无依的小尾巴。
夕阳的最后一丝馀晖彻底沉入西山,铜官镇笼罩在一种灰蓝色的暮霭之中。街道上的行人已很稀少,只有几家铺子门口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孤独。
黄铁匠背负着沉重的铁砧,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声响。汗水沿着他古铜色的脸颊和脖颈蜿蜒而下,浸透了衣领。黄婶扛着鼓鼓囊囊的麻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肩膀被粗糙的麻袋勒出深深的印痕,但她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镇东头的“百宝楼”很快就到了。那是一栋两层高的木楼,比周围的铺子都要气派些,门口悬着两盏明亮的大灯笼,照得门楣上“百宝楼”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楼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掌柜拨打算盘的清脆声响。
黄铁匠在楼前几步停下,卸下肩头的门板和铁砧。沉重的落地声引得楼里一个伙计探头出来张望。黄铁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深吸一口气,率先迈步走了进去。
百宝楼的陈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男人,穿着簇新的绸缎长衫,颌下留着三缕稀疏的山羊胡。他正坐在柜台后,就着明亮的油灯,用一块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小巧玲胧的白玉鼻烟壶。听到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他抬起眼皮,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目光掠过黄铁匠身上沾满汗渍和灰尘的粗布衣衫,以及黄婶肩上那个鼓囊的旧麻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最后被黄铁匠费力拖进来的那块黝黑沉重的巨大铁砧上时,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极其锐利的精光。他是真识货的。
“哟,黄师傅?”陈老板放下鼻烟壶,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从柜台后绕出来,踱步到铁砧前,弯下腰,伸出保养得宜、白淅干净的手指,先是轻轻敲了敲砧面。指尖与冰冷铁块接触的瞬间,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随即,他又屈起指节,在砧身不同部位,尤其是边角处,用力地叩击了几下。
“铛…铛…铛…”
清脆而沉稳的回响在安静的楼里荡开,声音浑厚,馀韵悠长,毫无杂质和暗哑。
陈老板眼中那抹精光更盛了。他直起身,目光落在砧身上那些被无数次锻打、磨砺出的光滑处,以及边缘那些细小的、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上。他忍不住伸出手,沿着砧身侧面一道最深的、如同刀疤般的捶打印记缓缓抚摸过去,指尖感受着那冰冷钢铁下蕴含的、被千锤百炼过的致密质地。
“啧……”他发自内心地咂了一下嘴,抬起头,看向黄铁匠那张布满汗水、写满疲惫和决绝的脸,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惋惜和探究,“黄师傅,您这可是……百年以上的老砧铁啊!这料子,这锻打火候……沉实,硬韧,内里均匀,响得透亮!难得,难得!这可是……真正安身立命的根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黄铁匠身后一脸木然的黄婶和她脚边的麻袋,又落回黄铁匠脸上,声音压低了几分,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黄师傅,您……真打算割爱?您这行当……没了这砧,可就……”他没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针,刺在黄铁匠心上。
黄铁匠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陈老板那惋惜的话语,那抚摸砧身的手指,都象刀子一样割在他心上。他死死地盯着那块冰冷的铁砧,仿佛要将它的每一寸印记都刻入骨髓。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恩!”
陈老板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再劝无用。他脸上的惋惜之色瞬间敛去,恢复了生意人的精明与冷静。他摸着山羊胡,绕着铁砧又走了一圈,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反复衡量着。
“唉,”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象是在为一件即将离开的真正宝物而惋惜,“既然黄师傅心意已决……这砧铁,年份足,用料实在,锻打得也极好,只是这分量……”他拖长了语调,瞥了一眼黄铁匠,“寻常铺子,怕是用不上这么大的砧。这价钱嘛……”
他沉吟着,似乎在心中飞快地打着算盘。黄铁匠和黄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盯着他开合的嘴唇。黄林更是屏住了呼吸,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这样吧,”陈老板终于停下脚步,伸出三根手指,眼神锐利如鹰隼,“看在这砧铁确实难得的份上,我斗胆开个实在价……”他顿了一下,清淅地吐出:“三十两雪花银!外加您带来的这些铁器矿料,”他指了指麻袋,“一并作价,再给您添二两。三十二两,如何?”
三十两!黄林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报名要五十两灵砂!还差整整十八两!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只见父亲那张古铜色的脸,在百宝楼明亮的灯火下,一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灰白如纸。黄铁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巨大的落差迎面痛击。
“三……三十二两?”黄铁匠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绝望挣扎,“陈老板……这砧……这砧它……”
“黄师傅,”陈老板直接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冷硬,“行情如此。您这砧是好,可我这百宝楼,不是铁匠铺。这大砧,我收了,也得想法子出手。这压着的本钱,风险,您也得体谅体谅。三十二两,已是天大的情分了。”他竖起三根手指,又强调了一遍,“就这个数。成,我立刻让帐房支银子。不成……您请便。”
他的目光扫过黄铁匠惨白的脸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和冷漠:“开了三十年铺子,没见过押祖业送考的。黄师傅,您可想好了?一步踏出,可没回头路了。”这话语轻飘飘的,却象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了黄铁匠一家三口的心底。
空气凝固了。百宝楼里只剩下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黄铁匠死死地盯着陈老板那三根竖起的手指,又缓缓移向那块承载了家族数代、此刻却冰冷地躺在陌生地板上的铁砧。他的眼睛越来越红,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剧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冲撞、撕扯,要破膛而出。
黄婶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发白,嘴唇哆嗦着,无助地看着丈夫。黄林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四肢百骸。五十两……还差十八两……巨大的鸿沟横亘在眼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黄铁匠猛地闭上了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仿佛只是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当他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挣扎、痛苦、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封千里的死寂。
“……成。”
一个字,如同冰冷的铁块,砸落在百宝楼光洁的地板上。
陈老板脸上立刻重新堆起了笑容,仿佛刚才那番冰冷的话语从未发生过:“爽快!黄师傅是明白人!”他转身朝柜台后喊道:“阿旺!取三十二两现银!要足秤的雪花纹银!”
当那几锭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交到黄铁匠粗糙的大手上时,那冰冷的触感和陌生的分量,让他浑身僵硬。他没有看一眼,只是死死地攥紧了它们,那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了他掌心的皮肉里。
“爹……”黄林看着父亲手中那几锭银子,又看看那块被伙计费力拖向后院的、渐渐消失在门帘后的黝黑铁砧,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愧疚汹涌而来,几乎将他冲垮。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脚边,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爹!娘!孩儿……孩儿对不住你们!孩儿……”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黄铁匠没有低头看他,也没有说话。他攥着银子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但那冰冷的银锭,却无法传递给他一丝暖意。他感觉不到掌心的疼痛,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正顺着那冰冷的金属,迅速蔓延至全身。
黄婶默默地弯下腰,将儿子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她粗糙的手掌拂去儿子脸上混着灰尘的泪痕,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她只是拉着儿子的手,转过身,跟随着丈夫那沉重得如同背负着山岳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出了百宝楼那灯火通明、却令人心寒的大门。身后,那曾经是他们家族命脉的厚重铁砧,已彻底隐没在陌生的阴影里,再无一丝痕迹。
沉重的脚步再次踏在铜官镇微凉的青石板路上,朝着镇子另一头,那据说有仙人驻留的“青云驿”走去。怀里的银子沉甸甸地坠着黄铁匠的心,也坠着黄林的脚步。
青云驿坐落在镇子最东边,紧挨着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夜色中看去,并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仙家府邸,只是一座比寻常客栈大些的庭院,门口挂着两盏写着“青云”二字的素白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幽幽的清冷光芒。
院子里出乎意料地空旷,青石板铺地,打扫得异常干净。只在院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张长条木案,案后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中年男子。他身姿笔挺,面容冷峻,正借着案头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油灯的光芒,垂眸看着一本薄薄的册子。灯光映着他半边脸,显得轮廓分明,却也异常冷漠。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同样穿着青色劲装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如同两尊石雕,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院门方向。
与这份清冷孤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院门外挤挤挨挨的人群。大多是些和黄林年纪相仿的少年,一个个伸长脖子,脸上混杂着兴奋、紧张和渴望。他们身边都跟着父母亲人,衣着各异,但神情都带着相似的焦虑和期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和压抑。
黄铁匠一家三口默默地排在队伍末尾。黄铁匠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地盯住那张木案和案后那道冷漠的身影。每一次前面有人上前询问、交涉,那青衣道人几乎都未曾抬过头,只是嘴唇微动,吐出几个冰冷的字眼,然后便不再理会。拿到号牌的少年和其家人,有的狂喜,有的却瞬间面如死灰,被巨大的失望击垮,甚至有人当场瘫软在地,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哭。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每一次向前一步,黄林的心就往上提一分。他紧紧攥着拳头,手心全是粘腻的冷汗。终于,前面只剩下两三个人了。他能清淅地看到案后那道人垂下的眼睑,和那在灯光下显得毫无血色的、线条冷硬的薄唇。
轮到他们了。
黄铁匠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迈出那一步,走到木案前。他粗糙的大手微微颤斗着,从怀中掏出那个沉甸甸的、用家里仅剩的一块干净粗布包裹着的钱袋。他解开布包,小心翼翼地将里面那几锭白花花的银子捧出来,放在冰冷的木案上。银子碰撞桌面,发出清脆却带着寒意的声响。
“仙……仙师,”黄铁匠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和恳求,“银子……凑齐了……五十两……给……给我家小子……报个名……”
那一直垂眸看册子的青衣道人,眼皮终于懒懒地掀开了一条缝。那眼神淡漠得如同寒潭深水,没有丝毫温度地扫过桌上那几锭银子,又掠过黄铁匠那张写满风霜和紧张的脸,最后落在后面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黄林身上。那目光短暂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俯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