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下草神庄,如同村外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溪,平淡无波地向前淌着。黄林依旧每日早起,牵着家里那头温顺的老黄牛,背上那个打着补丁却承载着全家希望的书袋,走向村外的山坡。书袋里除了那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灵源经注》《大学》《中庸》,还有那块他视若珍宝的灰扑扑石头。放牛时,他常常会拿出石头,在清晨微凉的风中或午后和煦的阳光下,对着那繁复神秘的纹路凝神细看,指尖摩挲着那若有似无的温热感,心中那份想要改变命运的渴望,便如同被浇灌的幼苗,悄然滋长。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依旧是孩子们天然的游乐场。铁蛋、二狗他们追逐打闹的笑声,伴随着尘土飞扬,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黄林牵着牛路过时,总会下意识地加快些脚步。
“嘿!大学问家,今天又去放牛悟道啦?”铁蛋眼尖,停下追逐,叉着腰,故意拉长了调子喊道,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戏谑。
二狗灵活地绕到黄林侧面,嬉皮笑脸地学着黄林读书的样子,摇头晃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黄秀才,你那大任啥时候降啊?是等牛生了小牛犊,还是等老牛会耕地啦?哈哈哈!”
旁边几个孩子也跟着哄笑起来,对他们来说,黄林这种“不合群”的读书行为,本身就是最好的消遣。
黄林脚步顿了顿。若是以前,他或许会抿紧嘴唇低头快走,心里憋着一股闷气。但自从那天在集市上亲眼目睹了仙人的风采,那块神秘石头带来的奇异感应又时时提醒着他某种可能性,他心底的底气似乎足了许多。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铁蛋和二狗,那眼神里的认真和笃定,让铁蛋他们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笑吧。”黄林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开,“你们笑我读书无用,笑我异想天开。但你们可知道,大源皇朝的官办学院,不仅收富家子弟,更有寒门名额?那里教的,不止是书上道理,更有真正的修真之术!能让人力举千斤,日行千里,更能引天地元气入体,延年益寿,甚至…如同我们那天在镇上看到的那般,飞天遁地!”他顿了顿,看着伙伴们有些愣神的表情,语气带着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憧憬,“那是真正改天换命的机会。我读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抓住这样的机会,走出这方寸之地,让爹娘不再那么辛苦。”
“飞…飞天?”二狗张大了嘴,似乎被黄林描绘的景象震住了,但随即又撇撇嘴,“切,说得跟真的一样!咱们下草神庄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你黄林就能成仙了?我看你是被那天的‘神仙’迷了心窍!那都是传说中的大人物,跟咱们这些泥腿子有啥关系?”铁蛋也回过神来,嗤笑道:“就是,黄林,你就别做白日梦了。赶紧把牛放饱了是正经,别饿瘦了,你爹娘还得心疼!”又是一阵哄笑响起。
黄林没有再争辩。他知道,鸡同鸭讲,多说无益。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伙伴们一眼,那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坚定。他紧了紧背上的书袋,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书和石头,而是沉甸甸的未来。他牵着牛,转身走向山坡,将喧嚣的嘲笑抛在身后,只留下一个挺直的、略显单薄的背影。阳光落在他身上,影子拖得老长。
几天后,是青牛镇逢集的大日子。天还未亮透,下草神庄的许多人家已经点起了油灯,灶房里升起炊烟。黄林一家也早早忙碌起来。
父亲黄大山把院子里摘下的几筐水灵灵的青菜、豆角,还有母亲张氏熬夜织好的两匹粗棉布,小心翼翼地搬到那辆嘎吱作响的旧板车上。家里的老黄牛套上了辕。今天去镇上,一是卖掉这些土产换些铜板,买回家里必需的盐、油、灯芯;二来,张氏也想扯点便宜的花布头,给黄林那件快磨破袖口的衣裳打上个补丁。
“林儿,快些收拾,早去才能占个好位置。”母亲张氏利落地把几个还温热的杂粮窝头用布包好,塞进黄林怀里,“路上饿了垫垫。”
黄林应了一声,帮着父亲推车。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气和泥土的清香,薄雾笼罩着蜿蜒的乡间小路。沿途遇到不少同样赶着牛车、挑着担子的乡亲,互相打着招呼,说笑着,充满了生活的气息。黄林的心情也轻松起来,每次去镇上,总能让他暂时忘却村里的局限,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热闹和新奇。
青牛镇的集市远比下草神庄的村口热闹百倍。青石板的街道两旁,摊位鳞次栉比,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沸反盈天。空气中弥漫着炸油果的焦香、新鲜果蔬的清甜、生肉的腥气以及牲畜市场特有的味道。黄大山找了个靠近街尾还算宽敞的角落,卸下货物,摆好菜摊和布匹,开始扯着嗓子叫卖:“新鲜水灵的青菜哟——”“自家织的厚实棉布,便宜卖啦——”
黄林帮着照看摊位,眼睛却象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绸缎庄门口华丽的料子在阳光下泛着光,让他想起仙人飘逸的衣袍;酒楼里飘出的诱人肉香引得他肚子咕咕叫;杂耍艺人喷出的火焰引来阵阵喝彩……这一切都和他放牛读书的枯燥日常形成鲜明对比,让他心头的向往更加强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书袋,那块石头沉甸甸的。
日头渐渐升高,集市迎来了最喧闹的顶峰。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黄林正帮母亲看着菜摊,突然,整个集市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如同水波般迅速扩散开来。喧嚣的叫卖声、吵闹的讨价还价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象是感应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脸上浮现出惊愕、敬畏的神情,然后齐刷刷地抬起头,望向天空的西边。
“天爷!快看!”
“是…是仙人!会飞的仙人!”
“老天保佑!是仙师驾临了!”
“嘘…噤声!别惊扰了仙师!”
黄林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就跟着人群抬起头。只见三道流光,如同撕裂晨雾的闪电,以一种凡人目光难以捕捉的恐怖速度,自西边天际激射而来!前一瞬还在遥远的天边,仿佛只是几颗明亮的星点,下一刻已经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稳稳地悬浮在了青牛镇集市正中心的上空!
那是三个人!
两男一女,皆身着样式古朴、质地非凡的月白色长衫,衣袂在高速飞行后竟然无风自动,轻轻飘拂,浑身上下纤尘不染,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柔和却让人不敢直视的朦胧光晕。他们脚下空空如也,就那样毫无凭借地凌空而立,如同三尊俯视尘寰的神只。平静的目光扫过下方密密麻麻、如同蝼蚁般渺小的凡人,那眼神淡漠、疏离,仿佛看到的不是同类,而是一片无关紧要的风景。
一股无形的、难以言喻的气息,如同水银泻地般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没有狂风呼啸,没有地动山摇,但集市上每一个凡人都感觉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呼吸变得困难,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想要跪拜下去。那是生命层次上的绝对压迫感!黄林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膛,几乎要跳出来!他死死地抓住身边板车的边缘,指甲深深掐进木头里,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空中那三道身影。
飞!真的在飞!不用任何器物!这就是修真仙人!书上写的那些玄妙神奇、飞天遁地的能力,此刻不是虚幻的想象,而是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那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强大气息,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诠释了什么是“仙凡之别”!黄林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渺小感,但紧接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无法抑制的仰慕和渴望,如同野火般在他胸中燎原!
三位修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在下方喧闹(此刻已死寂)的集市上缓缓扫视。他们似乎在查找着什么特定的东西。其中那位面容清冷的女修,目光扫过黄林家的菜摊时,黄林甚至感觉到那目光仿佛在自己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又平淡地移开。
他们并未降落凡尘。为首的男修嘴唇微动,似乎对同伴传音说了句什么。接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在距离黄林家摊位不远的一个专卖山珍草药的摊位上,几株看起来灰扑扑、根须还带着湿泥、毫不起眼的“土茯苓”,竟自行从摊位上漂浮起来!仿佛有无形的手托着它们,稳稳当当地飞向空中,落入那位女修白淅如玉的掌心之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无声无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玄妙。那摊主——一个穿着破旧棉袄、满脸风霜的老汉,非但没有半分不满和阻拦,反而激动得浑身筛糠般颤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空中的仙人连连磕头,口中念念有词,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感激涕零,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赐和福缘!
女修接过那几株草药,略一查看,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为首的男修随意地一拂袖袍,几点金光如同拥有灵性般,精准地落入那跪拜在地的老汉怀里。
“金…金瓜子!仙师赏的金瓜子!”旁边有眼尖的人失声惊呼,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羡慕。
任务完成,三位修士不再有丝毫停留。为首者目光淡然地在下方扫过最后一眼,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什么。接着,三道身影骤然化作比来时更快、更刺目的流光,冲天而起!只一瞬间,便消失在东南方的天际尽头,只留下三道渐渐消散的白色气痕和集市上无数道呆滞的、充满了无尽敬畏与狂热向往的目光。
死寂的集市,在短暂的沉默后,轰然爆发出比之前更响十倍、百倍的声浪!
“老天爷啊!真的…真的飞走了!”
“老王头!老王头!仙师给了你什么?金瓜子吗?快让我看看!”
“这才是真正的神仙手段啊!隔空取物,御风飞行…这辈子能见着一回,值了!”
“那老王头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几根破草根换了几粒金瓜子!仙师出手太阔绰了!”
“哎,我要是有那个命,让我去给仙师当个洒扫童子都行啊!”
各种惊叹、议论、猜测如同沸水般在人群中炸开,久久无法平息。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刚刚那梦幻般的一幕,谈论着仙人的风采、老王头的运气,以及那遥不可及的修真世界。
黄林依旧保持着抬头的姿势,望着仙人消失的天际,身体微微颤斗着,喉咙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那凌驾凡尘的姿态,那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息,如同最炽热的烙印,深深地、不可磨灭地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前所未有的仰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随之而来的,是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的渴望!他第一次如此清淅、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才是他想要的人生!跳出这方寸之地,拥有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他下意识地、紧紧地捂住了胸口的书袋,那里面,石头似乎也在微微发烫,象是在呼应着他剧烈的心跳和翻腾的热血。
黄大山和张氏同样看得目定口呆,嘴巴微张,久久无法合拢。直到周围的声浪将他们惊醒,两人才猛地回过神,互相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他们都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撼,以及在那震撼之下,如同火山喷发般涌现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光芒!
“他爹…”张氏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斗,她紧紧抓住了丈夫粗糙的大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眼圈瞬间就红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看到了改变儿子命运的可能,“你…你看见了吗?那就是…就是修真!就是能飞天遁地的仙人啊!活生生的仙人!”
黄大山黝黑的、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震撼和决心都吸进去。他用力地、重重地回握妻子的手,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猛地转向身边还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儿子:“看见了!他娘,我看见了!这才是真正的通天大道!这才是人上人!咱们的儿子…咱们的儿子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像咱们一样土里刨食!”
他看着黄林,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林儿!”
黄林被父亲这声带着千钧重量的呼唤惊醒,茫然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父母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巨大期盼和破釜沉舟般决心的神情。
“爹?娘?你们…”
“林儿,”黄大山打断儿子的话,每一个字都象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以前,爹娘只盼着你能读点书,识点字,将来能在镇上,或者运气好点,去县城里,找个帐房先生或者店铺伙计的活计,不用再象爹这样一辈子跟泥土打交道,能吃饱穿暖,爹娘就心满意足了!可今天!爹亲眼看见了!读书识字算个啥?那学院里教的,是修仙问道的真本事!是能让人飞天的路!是能改命的通天梯!”
张氏也用力地点头,泪水在眼框里打转,声音却异常坚定,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林儿!爹娘没本事,给不了你金山银山,也给不了你靠山门路。但为了你,为了你这条命能活得不一样,活出个人样来!我们…我们什么都舍得!”
她猛地拍了一下板车:“值钱的家当,都卖了!你爹打猎攒下的那张皮子!家里那头老黄牛!娘攒下的这点布匹!缸里存着的粮食!还有…还有我那对陪嫁的银镯子!都行!只要能凑够钱,送你去参加官办学院的考试!只要能让你有这个机会,就是砸锅卖铁,卖吃的还是卖什么也好,爹娘都认了!”
黄大山接口道,语气斩钉截铁:“对!回去就找你三叔!你三叔走南闯北,见识广,路子多!他肯定知道学院招生的事,知道怎么报名,需要多少钱!明天就去!不,今天回去就去!跟他商量!就算倾家荡产,爹娘也一定要把你送进去试试!”
黄林呆呆地看着父母。父亲那常年被日头晒得黝黑、布满沟壑的脸,母亲那因操劳而早早粗糙的手和眼中滚烫的泪水,此刻都因为那份不顾一切、豁出性命也要托举他的决心而显得无比清淅、无比沉重。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直冲眼框,喉咙象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父母心血的愧疚,有被巨大期望包裹的压力,但更多的,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澎湃动力和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重重地、狠狠地点了下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颤斗却异常清淅地承诺道:“爹!娘!我…我一定争气!一定好好准备!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考上学院!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让你们享福!”
夕阳的金辉洒在归途上,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拉得很长。板车上空了大半,只换回了些盐巴和灯油。气氛沉默而凝重,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嘎吱声。父母还在低声盘算着家里的家底:牛能卖多少,皮子成色如何,粮食能出多少,银镯子大概值几两银子……每一个铜板都关系到儿子的前途。
回到下草神庄那间熟悉的土坯房,晚饭吃得格外安静。黄林早早回到了自己那间简陋的小屋。他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书袋里那块灰扑扑的石头。
石头在他掌心中,纹路在灯光下似乎更加深邃。他闭上眼,努力放空心神去感受。渐渐地,那熟悉的、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热感再次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脉动,微弱却坚定地回应着他剧烈的心跳和不屈的意志。
白日里仙人那惊鸿一瞥、凌空飞渡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父母那砸锅卖铁、不惜一切的决绝话语犹在耳边。三叔走时提到的关于官办学院的只言片语——“寒门子弟的希望”、“教的是真正的修炼之法”、“管吃住”、“能进皇朝当官”、“光宗耀祖”……所有的信息碎片,都在此刻汇聚、碰撞,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底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睁开眼,目光如同磐石般坚定,紧紧攥着那块神秘的石头,仿佛攥住了通往未来的钥匙。一个无声的誓言,在寂静的油灯摇曳下,在这间承载着他全部梦想的小屋里,铿锵回响:
“官办学院…我一定要考上!必须考上!爹娘的期望,家族的希望,我自己的未来…都系于此!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有多少嘲讽白眼,我都绝不退缩!这块石头…或许就是我的机缘!我的希望!”
夜渐深,油灯耗尽最后一滴油,悄然熄灭。小屋陷入一片黑暗。黄林躺在床上,脑海里依然翻腾着仙人御空的英姿、父母决绝的眼神、三叔可能带来的消息……他知道,从仙人在集市上空现身的那一刻起,从他父母说出“砸锅卖铁也要供”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已经被彻底扭转,指向了那条充满未知却无比瑰丽的修真之路。他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枕边石头那微弱的温热,在巨大的期待与沉甸甸的责任感交织下,沉沉睡去,等待着明日与三叔的会面,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学院招生消息的降临。通往那个神秘莫测的修真世界的大门,似乎正对他缓缓开启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