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曜”八年,十月下旬。
抚州,永春城外。
阎秀成披着厚重的大氅,现在黑水河畔,望着漫天风雪微微皱了皱眉。
从昨夜开始,北风号陶了一夜,过了子时后,鹅毛大雪又铺天盖地而来。
天明破晓,整个黑水河畔堪称黑水共长天一色,万里雪飘之下,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雪入马蹄,覆人脚踝,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直响。
“这雪下的不小啊。”
有人感慨,也有人回应。
“但下雪是好事啊,旱了一年,如今下了大雪,明年就还有些盼头,毕竟老话说的好,瑞雪兆丰年嘛!”
“好事倒算是好事,但就怕这么大的雪耽搁了大帅的行程!”
十几员战将隐没在大雪里,身形看不清淅,只有声音传来。
宁武之战的第二天,永春镇守阎秀成就收到了他弟弟阎秀青的来信,也知晓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对于弟弟率军投降安东军的事情,阎秀成第一反应是气愤,情绪失控之下甚至砸翻了他面前的案桌。
那可是永春一半的军力啊!
乱世无论自保,还是扶摇而上,靠着就是手里的兵和刀枪,眼下永春实力大损,他连腰杆子都挺不直了。
但后来一想,“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的事情多了去了,眼下弟弟若是能在安东军那里站住脚,未来未尝不是阎家的一条退路。
就不如当成多面押注了,毕竟,那些世家大族不都是这么干的么?
如此安慰着自己,阎秀成终于压住了自己不断翻涌的复杂情绪。
后来,宁武之战,顾承泽率领的大军惨败,被围歼在了宁武城,不久后,抚州被攻陷,张勋主力被安王的军队击溃的消息又传递过来,就让阎秀成更加庆幸了。
秀青那边跟对人了啊!
随后,弟弟又再次派人送来了一封招降信,阎秀成原本也打算借坡下驴,顺势投了安王得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北定关的呼延拙以及天茂城的洪庆虎二人联合在一起,派人给他送了一份请帖,让他亲赴北定关一会。
内容对方也直说了,就是三家联合在一起,和安王那边好好谈谈的,最好能将自己卖个好价钱。
呼延拙的使者还说,他家大帅已经以三家的名义给抚州那些下了请帖,无论是那位安王来与不来,是否会亲自冒险,但至少应该会派人过来一会,到时候,各方人马齐聚一堂,好好商量商量北疆的未来岂不是美哉?
阎秀成心动了。
的确,一家卖不出好价钱,三家合力就不一样了,说不得还能带上一顶“开国勋贵”的帽子。
因此,考虑了半夜后,阎秀成带齐亲兵家将,准备亲自去北定关赴宴!
“大帅,该启程了!”亲军校尉阎方提醒了一句。
他牵着战马,身后是永春军四百亲卫士卒,皆是横刀立马,默默伫立在风雪之中。
“知道了。”
阎秀成点了点头。
但临行前,他还是转过身,看着身后送行的十几员战将,尤其是领头的封开诚。
阎秀成上前帮封开诚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还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真诚实意的地说道。
“老封,家里就交给你了,务必要保永春不失,等我带着好消息回来!”
“大帅放心,您还信不过我?”
封开诚将胸脯拍的啪啪作响。
“哈哈,当然信得过,好了不要送了,我们走了!”
眼下,永春城周边都是安王的地盘,整个永春城就象一座盘踞海外的孤岛,基本已经和外界断了联系。
因此,哪怕要去北定,也得先渡河去黑水对面,然后在沿着黑水的北侧逆流西行。
眼下也只有这条路了。
阎秀成带着四百馀亲卫,骑着高头大马以及携带几日的粮草,轻装简行逐一乘船渡河之后,刚下船便朝着西边疾驰而去。
看着大帅渐渐淹没在漫天风雪中,封开诚叹了口气。
“老阎这人啊,那里都好,就是有一点,嗯,有点贪得无厌。”
这种评价竟然和顾承泽出奇的相似。
以下属的身份评价上司?旁边的将领都没有搭话。
片刻后,才有人说道:“封护军,时间差不多快到了!”
“那好,我们一起去!”
别看永春看似很小,但作为独立于抚州治下的边疆重镇,镇守在这里的这支军队品级是不低的。
像镇守阎秀成,头上有上都护、怀化大将军、上护军等头衔,是大雍正经册封的正三品武官。
副镇守阎秀青和封开诚一样,都是有着护军、云麾将军的从三品武官。
级别不高,也不能在原镇北都督和原抚州刺史府的压制下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其它象北定关和天茂城的状况和永春也差不多,所以,封开诚很理解的阎秀成为何会突然变卦,毕竟,原本就是正三品武官了,投靠过去还是正三品,那我不白投靠了吗?
当然,理解归理解,但并不代表封开诚会支持阎秀成这种举动,因为眼下整个永春城,不算阎秀青那支,还有一万多士卒,加之家属总共近四万多人快五万人了,这么多人可都是要吃饭的啊?
所以,阎秀成刚刚离开不久,封开诚便掏出了一张早就已经准备好的名单递给了众人。
“我画圈的,算是可以信赖的人,其馀没画的,全都抓起来先!”
“诺!”
几名边军大将当即拿走名单,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其馀人倒是没离开,因为都在互相监督着对方,这个时候,谁敢擅自脱离众人,那怕是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没过多久,永春城内出现了纷乱,隐约还能听到喊叫声,以及喊杀声。
众人波澜不惊,直到风雪稍止,城内的乱象似乎才稍稍止息。
不多时,一名下半身沾染了鲜血的大将握着跨刀走来,瓮声瓮气地说道:“护军,人都已经抓了,只有郭正豪、成元白、柴兴朝、柴兴升等人率部反抗,眼下已经被末将就地正法!”
“恩。”
封开诚点了点头。
毕竟,永春城内,眼下老阎的铁杆亲信被副帅带走了一批,然后他自己又带走了一些人去北定关赴宴,留在城里的本就不多,且大多数人心里都有意见。
事实上,这四人敢率部反抗,还超乎了封开诚的预料,他还未想到,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有人和老阎一条心?
“不是,你是不是没和他们说我们要做什么?”
“啊?”
那边关大将摘下头盔挠了挠头:“哗变这种事情,是能说的吗?”
旁边有人叹气。
“我们这不是哗变,是归于正统!”
“不还是一样吗?”
“得了,赶紧的,先别管了,收拾收拾,时间到了,人就要来了!”
命人组织好军队,一行人赶紧来到了永春南门,然后伫立在两旁,等待着约定好的大军来接收。
果然,没过多久,一行人在风雪中快速行军而来,隐约还能听到外围有骑兵纵横弛骋的声响。
“来了!”
双方前哨相互通报了下状况,以免引起误会,随后,大量永春军走出城池,将兵器和铠甲扔作一团,以免引起对面这支军队的敌意。
“老封!”
一名骑士老远便喊了一句。
封开诚眯了眯眸子,仔细辨认了下:“呦,副帅?”
他真的没有想到,此次来接手他们永春军的,竟然是阎秀青。
虽然双方早就暗中商量好了,但封开诚也没想到阎秀青在安东军混的这么开,毕竟接收边军这种大事,怎么看也得派遣一员安东军的嫡系大将啊!
刚刚投靠过去的阎秀青都能主持这种级别的大事了?
了不得啊!
阎秀青翻身下马,身后还跟着袁士奇和张仕贞,这两支分别还不到半个月的永春军,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聚首,众人皆是感到有些世事无常。
“张青!”
张仕贞上前,给了自己本家一个拳头,后者同样不服气的还了一个。
疼的张仕贞龇牙咧嘴。
游击将军张青见了,有些奇怪,心想这本家也不是这么矫情的人啊?
他直接问:“你手咋地了?”
张仕贞伸出了一只手,眩耀般地咧嘴笑道:“宁武之战,我带人冲抚州军控制的城墙,伤了手臂,眼下还没好利索!”
“狗日的!”
张青明白了,这货在显摆,显摆他揍过抚州军呗。
毕竟,无论在什么时候,永春军和抚州军都不怎么对付,后来因为粮食里掺了沙子的事情,又闹出了一些摩擦,导致永春军对抚州军的意见很大,很多人都想要干一下抚州军,可惜,如今大概是没有机会了。
因为抚州军已经被安王彻底剿灭了!
不过,有一点好在,这次两军接洽,因为接收永春军的都是熟人,许多甚至就是曾经生死兄弟,这让那些原本忐忑不安的永春士卒顿时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要知晓,哪怕是之前有上层弹压,他们对于将武器和盔甲脱掉这种投靠方式还是有抵触的,因为到时候生死系于对方之手,谁知晓对方会不会趁机杀人,这种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
但换成了“自己人”,接受度就大不一样了,甚至搞得原本严肃的投靠仪式,都变成了打屁吹牛叙旧的“茶话会”了。
什么我在宁武之战多牛逼,从城北杀到城西,又从城西杀到城东的家伙彼彼皆是。
听着周边的欢声笑语,披着厚重披风的阎秀青回头,看了一眼隐没在远处风雪之中的虎贲重骑。
“大恩不言谢啊!”
毕竟,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作为刚刚投靠了安东军不足半个月的降将,对方竟然给了他阎秀青这么大的一个体面!
嗯,怪不得石宝都要为安东军赴汤蹈火了。
他阎秀青现在就想为安东军赴汤蹈火啊!
“啊嚏————”
黑水北岸中段,阎秀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感受到刺骨的寒风,他不得不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鬼天气,一个月前还让人大汗淋漓,一个月后就变得寒风刺骨了,真是说变就变!”
此时,阎秀成还不知道,他刚刚离开永春城不久,他亲弟弟就伙同他的亲信大将封开诚发动了兵变,控制了整个永春城,然后献给了安东军。
嗯,一不小心就被偷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