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晟站在阴影里听完了父女俩所有的对话,梁蘅走回跟前,他便一把将她的手牵起紧紧握住,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疼惜。
他自幼生长在和睦之家,父亲和母亲感情甚好,家中也无嫡庶之分,更不知深宅后院的寒凉与委屈。刚刚岳父的自私凉薄,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般毫无风骨与担当。
从狱中出来,清冷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雨夹雪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梁蘅裹紧了披风,却觉心底的寒意比这风雪更甚——父亲暴怒的嘴脸,那些迟来的辩解与自私的哀求,都化作利刃,将她最后一点念想彻底割裂。
她呆站在原地,任由雨雪落在发间、肩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李长晟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从肩头轻轻拥着她,轻声在耳畔呢喃:“别怕,有我在。”
福生赶了马车来接两人回去。
奶娘自梁蘅出门便一直坐立难安,时不时地就往外头瞅。当年吴姨娘离世的内情,她们已经猜得差不离。梁蘅一直耿耿于怀,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总劝她放下过往,安稳度日,父女至亲,若是非要追查到底,万一落个“忤逆不孝”的名声,往后的日子难安。
可如今,事情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既怕梁蘅在父亲面前受了言语刺激,又怕父女俩争执过激,那些不堪的过往传出去,毁了梁蘅的名誉。
天黑前,梁蘅和李长晟终于回来了。奶娘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双手合十默念:“老天保佑,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梁蘅精神很不好,回了屋便躺下了。奶娘也不敢多问,守在外间支楞着耳朵听着里间的动静。
梁纾来找大姐姐说话,被奶娘劝了回去。梁纾担忧道:“怎么突然不舒服了?是着了凉吗?请郎中了没有?”
奶娘心中轻叹,连忙安抚道:“不碍事的,许是连日操劳,歇歇便好了。
苦等数日后,梁家人的判罚终于有了结果。
李长晟求情时也不敢偏帮太过:“臣岳丈一家虽涉案中,然岳丈资质庸常,实因恩荫之故方得微职,并未深度参与逆事,望圣上念其初犯无知,从轻发落。”他言辞恳切,既不刻意攀附,也不隐瞒实情,句句中规中矩,尽显臣子本分。
此前逆贼之首的永王尚且从轻处置,李长晟又有些功绩,皇帝自然还是要顾及些情分,缓缓颔首,便允了李长晟所求。
李长晟心中一松,连忙叩首谢恩。起身时,眉宇间的凝重终于散去,暗自庆幸不已。
梁纾得了消息激动地差点给李长晟跪下,梁蘅死死把她抱住。梁家人终于捡回一条性命!
最后刑部判了男丁流放岭南两千里、女眷编管至定州县。
明日女眷就要迁往定州县编管,梁蘅和梁纾提着装满衣物鞋帽的包袱再次走进女监。
牢里众人得知不用砍头相互搀扶着喜极而泣,可不等这份喜悦蔓延开来,“编管定州县”几个字便如冷水浇头,让众人的笑容僵在脸上。梁筠怯怯地哀求道:“大姐姐,我想和你们在一起,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如何是梁蘅能更改的呢?能有这样一个轻判的结果已经是李长晟赌上仕途,尽了全力求来的。梁蘅柔声哄着梁筠:“四妹妹别怕,去了定州县无需服重役,也免了刺面之刑。到时大姐姐会托人给你们送银钱、衣物的。”
梁老夫人面色阴沉,她心里很清楚他们一家子能保住性命已是幸事,可心里却还是有一股咽不下去的怨怼:“罢了,既然你说孙女婿已尽力周旋,还能如何呢?我一把年纪远赴偏远去受编管之苦只当是少活两天吧!”
梁蘅和梁纾听到祖母说这样诛心的话,心头一阵寒凉。原来,在有些人心中,你的付出永远理所应当,换不回半点感激和体谅。
梁纾气得有些红了脸,刚要替大姐姐和大姐夫申辩,却被梁夫人死死攥住双手,眼神凌厉地瞪着她,无声在告诫:“不许掺和!”
梁纾受到那眼神的压迫,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咬着唇,满心不甘地别过脸去。
梁蘅缓缓收回目光,转向众人,唇角勾起一抹冷寂的弧度。过往那些顾及亲情的隐忍,不忍深究的犹豫,在方才那一声声怨怼中尽数瓦解。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祖母您老人家抱怨也无法,朝廷的律法如此,我夫君人微言轻,此番奔走已是极限。明日就要天涯两端,孙女有件事情索性想问个明白。”
众人从未见过梁蘅这般头颅高昂,冷冽锋芒,一时间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她。梁老夫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梁蘅,从小到大在她身边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孩子,何曾有过这般挺直腰杆、直视自己的模样?多年来在家族中说一不二的权威瞬间觉得被撼动,她面覆薄怒,枯瘦的手指着梁蘅:“怎么?我还说不得你了不成?”
“您自然说的!可孙女想问的是我生母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梁蘅毫无惧色,一字一句清楚说了出来。
此言一出,牢房内瞬间寂静。梁老夫人脸色骤变,厉声道:“你要干什么?把死人翻出来想要要挟谁?”
梁蘅脸色苍白,声音陡然拔高:“她是我的生母,她死得不明不白,我就想替她问个清楚明白,她犯了什么错有人要她非死不可?”
“放肆!”梁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怒斥道:“你这孽障!竟敢如此污蔑长辈!你生母本就福薄,病逝而已,休要听信谗言挑拨离间!”
“病逝?”梁蘅凄然一笑,“若真是病逝,为何人人讳莫如深?祖母,请您告诉我真相!”
梁蘅步步紧逼,梁老夫人脸上的皱纹因盛怒而扭曲,眼中翻涌着遏制不住的怒火:“一个贱婢,仗着几分狐媚手段引诱了你父亲,搅得家宅不宁!死不足惜!你竟然还敢来质问我?是谁把你养大的,是谁给了你体面的身份?如今竟然忤逆不孝到这个地步,当初就不该让那贱婢生下你,省得今日来气我!”
在梁老夫人看来那就是个祸害,该死之人!她是不会承认自己毒杀了吴姨娘的,如今家族败落,往后全仰仗这大孙女的接济才能苟活,若真惹得这丫头断了念想,自己在那偏远之地,岂不是要落得孤苦无依的下场?可刚刚这番话掷地有声,字字透着她对吴姨娘的极致轻蔑,也将当年赐死的狠厉与理所当然暴露无遗。
祖母尖利的喝斥与父亲当日的回避,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梁蘅的心。她望着梁老夫人色厉内荏的模样,周身被悲凉淹没。果然是母子俩,骨子里的冷漠与推脱如出一辙。父亲的避而不答,祖母的撒泼抵赖,都在无声地印证着那个她明明猜到却不敢确信的真相。无需再追问了,再问也是徒然!梁蘅缓缓垂下眼,陷入了沉默。
梁筠被吓得呆了,扯着她娘的衣袖。程氏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忽明忽暗,当年吴姨娘去世时,她虽未直接参与,却也多少有些看不惯那丫鬟出身的秋露,她在梁老夫人面前旁敲侧击说过不少闲话。此刻看着梁蘅那双洞彻人心的眼眸,仿佛能看穿她当年那些隐秘的心思,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摄住了她。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梁蘅的视线,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梁纾也被惊呆了,她没想到大姐姐竟然是要追问她姨娘的死因。当年的事情她从母亲和贺嬷嬷那儿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心中忐忑不定,大姐姐能直接向祖母发难,难保不怀疑母亲!
梁夫人立在一旁,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吴姨娘虽不是她亲自处置的,但最终被毒杀也是源自她这里,梁蘅这般步步紧逼,她只觉后背发凉。更让她震惊的是眼前这姑娘的变化。记忆中,这庶女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低眉顺眼,话不敢多说一句,路不敢多走半步。可如今竟然能挺直脊背,句句锋芒,这般狠绝的心性,是她从未想过的,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谁也没有再开口,牢房中死一般的寂静,只能清晰听见梁老夫人粗重的喘息声。忽然,缩在后头的林姨娘开了口:“大姑奶奶当日若肯帮我,早知道真相了,何苦来哉等到今日。”
梁老夫人和梁夫人同时脸色陡变,凌厉的目光射向林姨娘。“你这贱妇又要胡说八道什么!”梁老夫人怒喝道。
林姨娘一点没有畏惧之色,理都不理牢里的几人,只目光灼灼地看着梁蘅:“大姑奶奶,我的瑄哥儿找到了吗?你若是答应帮我找到瑄哥儿并把他抚养长大,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别胡说!”梁纾顿时急了,脱口而出阻拦。此事虽非她母亲参与,却本能地怕林姨娘信口雌黄,牵连出母亲。
可这话一出,梁纾也意识到失言,脸颊“唰”地涨红,下意识地看向大姐姐,眼神慌乱。
梁蘅目光缓缓扫过梁纾,又落向嫡母骤然紧绷的脸,眸色渐深,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探究。方才梁纾那句“别胡说”,倒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坐实了这桩旧事里,嫡母绝非毫无干系。
梁蘅并不想与林姨娘有刮扯,只淡淡说道:“瑄哥儿已经让人在找了,找不找得到就要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