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了。
监考老师掐着表,语速飞快:
“考试结束,停止答题。”
另一位监考老师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是桌椅拖拉地面的刺耳声响,
以及试卷被迅速收走的哗啦声。
林阙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那张写满字的答题卡被收走的瞬间,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虚脱感。
就象是把上辈子没来得及流的血,都顺着笔尖放干了。
“呼——终于结束了!”
旁边的吴迪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整个人象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地趴在桌子上哀嚎:
“完了完了,我最后一段还没升华完呢!
我刚写到‘见深老师的光照亮了我’,卷子就被抽走了!
这下光照不到了,我要瞎了!”
前排的张雅把那支昂贵的钢笔插回笔袋,头也没回地说道:
“其实也没那么难,把《解忧》里浪矢爷爷那几句金句套进去,
再结合点社会热点,结构就稳了。”
她转过身,视线轻飘飘地掠过林阙。
“当然,前提是别写偏题。
这次可是正经的文学选拔,不是鬼故事大赛。”
她看着林阙,眼神里带着几分挑衅:
“林阙,你写完了吗?
该不会还在想怎么往信里塞几只鬼吧?
这次可是解忧杯选拔,写偏题了可是要扣大分的。”
林阙把笔一扔,身体后仰:
“放心,这回写的是人话。”
“人话?”
张雅象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拎起书包。
“希望阅卷老师能看懂你的人话,别到时候又判个零分,还得沉老师去教务处捞你。”
说完,她抱着笔袋,转身离去。
吴迪凑过来,一脸担忧:
“阙哥,你真没乱写吧?
这次可是冰冰姐亲自阅卷,你要是再搞个什么火出来,她真能把你脑子换了。”
林阙转头看向窗外。
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潭。
“乱写?”
他轻声呢喃,转过身去。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写得最认真的一次了。”
……
周六,阅卷组办公室。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茶水味和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为了尽快出成绩,
高二语文组的全体老师都在加班加点地批改试卷。
“哎哟,我不行了。”
一位地中海发型的男老师摘下眼镜。
“这帮学生是怎么回事?
题目是‘一封信’,怎么十个有六七个是写给未来的自己?
剩下的都是写给去世的奶奶。
咱们江城的奶奶们这个月是不是集体遭灾了?”
另一位女老师也苦笑着附和:
“我这也是。全是套话,什么见深老师说,什么温暖的灯塔。
看着是挺正能量,但读起来象白开水,一点味道都没有。
现在的孩子,为了迎合题目,连真情实感都不要了。”
沉青秋坐在窗边,手边的红笔起起落落。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看着卷面上千篇一律的“灯塔”、“温暖”、“救赎”,只觉得胃里泛酸。
这帮孩子,把治愈写成了致郁,
全是假大空的套话,连点人味儿都没有。
她拿起下一份试卷。
名字那一栏被密封线挡住了,
但看到那笔锋凌厉、力透纸背的字迹,
沉青秋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是林阙。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拿起了红笔。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他写得再离经叛道,
只要文采过关,她也会给个及格分。
毕竟,让他这种性格的学生写温情信件,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视线落在那行黑色的标题上。
《一封寄往天堂的回信》
沉青秋的手指微微一顿。
寄往天堂?
又是死亡题材?
她心里涌起一股失望。
这孩子还是沉溺在那种阴暗的调子里出不来。
她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
【爸,妈。】
【当你们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第一句话,就让沉青秋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孩子,怎么能在考试作文里诅咒自己?
这种开头,简直是犯了阅卷的大忌!
她忍着想要直接打叉的冲动,继续读了下去。
【别哭。千万别哭。】
【你们知道吗?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一次远行。我现在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这里没有房贷,没有催稿的电话,也没有那该死的老寒腿。】
【我在这里,能看到咱们家的窗户。】
沉青秋原本准备落下的红笔,悬在了半空。
文本很平实,没有华丽的修辞,没有惊悚的描写。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行字读进眼里,
却象是有重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妈,还记得上周打电话,我跟你说我刚吃完红烧肉吗?
其实我骗了你。
那天我加班到凌晨三点,吃的是泡面。
但我不敢说,我怕你又要念叨让我辞职。】
【爸,你总说我乱花钱,买那些没用的手办。
其实那些我都卖了,钱我都攒着呢。
就在我床底下的那个铁盒子里,密码是我的生日。
里面有二十万,原本是想过年回家,给你们换个带电梯的房子的。】
【可惜,我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告诉你们。】
沉青秋的呼吸慢慢变得小心翼翼。
这不是她预想中的恐怖故事,也不是那种为了博眼球的虚构惨剧。
这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真实。
那种真实感,就象是作者真的经历过死亡,
真的在另一个世界,满怀愧疚地注视着生者。
【我知道,你们肯定会哭。
妈,你的眼睛不好,哭多了会看不清路。
爸,你的血压高,一激动手就会抖。】
【求求你们,别让我看见你们为了我掉眼泪。】
【在这个世界,眼泪是最重的雨。
你们一哭,我这里就会下暴雨,我就没法飞到云彩上面晒太阳了。】
沉青秋感觉鼻尖一酸。
“眼泪是最重的雨……”
她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多么奇特的比喻,却又多么温柔。
这真的是那个写出“黑色的太阳”、写出“撕开伤口”的林阙写的吗?
文章还在继续。
【我虽然不在了,但我并没有消失。】
【我会变成春天里落在阳台上的第一缕阳光,帮爸爸暖一暖膝盖。
我会变成秋天里的一阵风,帮妈妈吹干洗好的衣服。】
【所以,当风吹过的时候,当阳光照在身上的时候,那就是我在抱你们。】
【爸,妈,这辈子做你们的儿子,我没做好。
我不听话,我总惹你们生气,我还没来得及带你们去坐一次飞机,没来得及给你们做一顿饭。】
【如果有下辈子……】
【算了,别有下辈子了。
下辈子,换我来当爸爸,你们当孩子。
让我来照顾你们,让我来拼命赚钱,让我来给你们买大房子,让我来看着你们一点点长大,无忧无虑。】
【钱在卡里,爱在风里。】
【儿子绝笔。】
最后一行字读完,
沉青秋维持着拿卷子的姿势,许久没动。
隔壁桌的老师正在讨论食堂今天的红烧肉太咸,空调的风呼呼地吹着。
啪嗒。
一滴水渍在“绝笔”两个字上晕开,
黑色的墨迹像伤口一样蔓延。
沉青秋下意识伸手去抹,
指尖触到湿润的纸面,才惊觉视线早已一片模糊。
她摘下眼镜,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是个语文老师,读过无数感人肺腑的名篇佳作。
她以为自己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能冷静地审视每一篇学生作文的结构与技巧。
但今天,她破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