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登州港。
晨光中,海雾渐次消融,咸腥海风掠过桅杆,吹得龙旗猎猎作响。
十二艘四百料的平底沙船,吃水极深,在湾内平静地锚泊着,宛如一群负重的巨兽,数十名赤膊民夫在尾船上蚁附忙碌,将最后一批粮食运入船舱。
头船的舵楼上,蓝鹰迎着那轮挣脱海平线的红日,有些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昨夜舳舻侯朱寿的热情款待,已将连日的风尘与疲惫涤荡一空,如今的他感觉浑身舒泰,元气满满
“噔噔噔!”
皮靴踩踏楼板的声音从身下传来,不多时,朱寿和赵简引着一名身高七尺的黑壮大汉登上舵楼,来到他面前。
“贤侄,这位便是登州卫指挥使,周淮周将军。”
朱寿笑容可鞠,侧身将身后之人让出:“昨日周将军率三百儿郎出击,斩首五十馀级,真乃我大明海疆柱石,虎狼之将!”
“见过小侯爷!”
周淮抬手抱了抱拳,动作干净利落,却硬邦邦的,面无表情,声音生硬。
蓝鹰也拱手回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周将军辛苦了!”
这周淮看年纪约莫三十五六,面容刚毅,棱角分明,常年的海上生涯,让他的皮肤镀上了一层古铜色,脸上皱纹比起年长十馀岁的朱寿只多不少。
他的性格似乎有些木纳,与蓝鹰简单见礼后,便再无他言,只是目光如隼,扫视着港内船队。
“粮秣即将装毕,三位在此少歇,末将需再视图一遍兵甲器械是否齐备,失陪!”
看着尾船之粮即将装完,周淮侧身行了个军礼,说完不等蓝鹰三人回话,径自迈开大步,走下楼去。
看着周淮离去的背影,朱寿扶着被海风侵蚀出纹路的木质护栏,看向蓝鹰,语气有些无奈:“周淮此人,是陛下从行伍中一手简拔起来的,性子最是刚硬板正,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大约是把你当作去辽东镀金混资历的膏粱子弟了,贤侄莫要往心里去。”
“无妨!”
蓝鹰摆摆手,洒然一笑:“我大明军中,正需这般人物,方能纲纪肃然,军威雄壮,区区误会,何足挂齿?待小侄此番北去,若能斩将立功,他日归来,定要寻周将军讨一杯凯旋酒喝,到那时,再看他还把我当作纨绔子弟否?”
“哈哈哈哈哈!”
朱寿开怀大笑,手掌拍打在护栏上,震得脚下木板颤动不已:“好!这般狂言傲气,倒真有几分你爹当年初入行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帐模样!”
一旁,赵简看着面露自信微笑的蓝鹰,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赞许。
自己没有看错,此子果然不凡,怪不得能获仙家赐宝!
卯时三刻,潮水涨满,传令兵快步奔至船首高处,手中令旗迎着海风猛然挥下:“起碇——”
碇石破水而出,沉重的绞盘声惊起成群海鸥。
数十面硬帆次第升起,麻布帆面在风中鼓胀,船身微微一震,向港外滑行而去。
出了水城,海浪渐渐汹涌,船头破开黛绿色水面,激起白色浪沫。
蓝鹰看向身后,登州城堞和丹崖山的蓬莱阁渐渐模糊成淡绿色的影子。
此行船队共计二十八艘。
其中十二艘是吃水浅、容量大的平底沙船,专司运粮,如同海上移动的粮仓堡垒。
游弋护卫在沙船周遭的,是十六艘船首高昂,船底尖削的福船。
这种船型源自闽浙,破浪之能远胜沙船,航速迅捷,更善逆风而行,乃是海战利器。
但其并非全无缺点,首先是吃水深,需寻良港停靠;其次该船结构繁复,造价高昂;最后就是“v”形船底,注定其载货量远不及同等尺寸的沙船。
若以陆战类比,沙船便是稳重推进的重甲步兵大阵,而这福船,则是来去如风、摧锋折锐的重装铁骑。
基于以上几点,明军水师一般以沙船运粮,并以福船伴行护卫在周围,若遇敌情,则可快速做出应对。
蓝鹰静静地看着脚下海浪翻滚,在心里悄然盘算着。
自己已经在朱元璋心里种下了东瀛有矿的种子,待到边疆局势稍缓,东征日本势在必行,就算老朱谨慎,一时踌躇不愿出兵,他也会力劝。
好不容易穿越一次,不拿下这个狗娘养的国家,那自己岂不是白穿越了?
况且日本现在正处于内战时期,原本就不大的几个岛还能碎成一地,拉一派打一派,以夷制夷是华夏的传统美德,此时不伐,更待何时?
当然,他不会傻乎乎地拿现在的船就去远征,胜负或未可知,但损失必然惨重。
心念一动,打开只有自己能见的系统奖励面板,在其中翻翻找找,最终目光停留在角落里的某个地方。
少年嘴角泛起自信微笑,高大的舵楼上,蓝鹰负手而立,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海风,心情说不出的畅快。
还差900点文明值,小日子,我在等时间,你在等什么?
一旁的朱寿暗自打量着蓝鹰的侧影,心中啧啧称奇。
据他所知,自己这位贤侄应是首次出海,面对这浩瀚诡谲的大洋,竟能如此安之若素,平静得仿佛只是漫步自家庭院,这份定力,着实罕见!
“呼——呼——”
身后传来拖沓艰难的脚步声与压抑的喘息,只见户部侍郎赵简,脸色苍白如纸,一手死死扶着腰,一手抓住任何能借力的东西,一步三摇,几乎是爬着挪上了舵楼。
开船不到半日,这位可怜的侍郎官已然在船舷边呕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哈哈,赵侍郎,这海上的景致,可还消受得住?”
朱寿上前,扶住那几乎弓成虾米状的赵简,忍不住打趣道。
赵简抚着翻江倒海的胸口,气若游丝,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侯侯爷见笑昨夜盛筵怕是怕是都还给这东海龙王了是下官无福”
“哈哈哈哈哈!”
蓝鹰和朱寿对视一眼,同时开怀大笑起来,笑声随着海风飘出极远。
船队正前方,一艘尖底福船的甲板上。
登州卫指挥使周淮顶盔贯甲,手扶腰刀,迎风而立。
“将军!”
一名水卒小跑至其侧后,抱拳行礼,声音被风扯得有些飘忽:“据航速与罗盘推算,再有两柱香工夫,船队便将驶入黑水洋域!”
“恩!”
周淮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周围可有异动?”
士兵的回答迅速而有力:“各护卫福船旗语往复确认,周围海面平静,未见可疑船只踪影!”
“不得大意。”
周淮声音沉冷:“昨日来袭的倭首,乃是东瀛颇有凶名的阿只拔都,可惜贼众势大,战船迅捷,被其遁走,如今我等深入大洋,更是容不得半分松懈!”
说话间,他头也不抬,手臂却如电光石火般向后一探,精准无比地凌空抓住了一只正欲在他铁盔上拉屎的海鸥。
那海鸥在他蒲扇般的大手中徒劳扑腾,周淮冷声道:“传令各船,了望哨加倍,全员戒备,眼睛都给本将放亮些!若因懈迨误事,军法不容!”
“是!”
水卒凛然,领命疾步而去。
甲板上又回归沉寂,唯有风声浪响。
周淮松开手,任由那已无生气的海鸥尸体坠入翻滚的墨蓝海水中,倾刻不见。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船队中央那艘最为高大的沙船舵楼,依稀可见蓝鹰与朱寿正在楼头谈笑风生。
“哼,乳臭未干,不到十五岁的小子,有何资格前往辽东?”
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周淮攥着刀柄,指节微微发白:“永昌侯一世英名,但愿莫要毁在这锦绣堆里养出的纨绔子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