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下雪乃站在走廊尽头,看着那个自称筑前文弘的男生。
他的回应简短、礼貌,却象一块打磨光滑的冰。没有一般男生看到她时或惊艳、或紧张、或刻意表现镇定的情绪,甚至没有一丝好奇。他的眼神平静得过分,那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淡漠,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偶然路过的人形立牌,引不起他丝毫探究的兴趣。
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让习惯了他人目光聚焦的雪之下,感到一丝微妙的……不适。她原本只是出于对“异常”的敏感,注意到这个新生独自待在这里,眼神空洞得不象高中生,想来确认一下。结果,自己反而象是被置于了一种无形的审视之下。
她微微抬起下巴,试图用惯常的、略带距离感的姿态维持优势:“这里通常比较安静,没想到会有人。你是新生?”
傅邺(他内心依然坚持自己是傅邺)看着她下意识挺直的脊背和那双试图显得居高临下的蓝眼睛,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青春期小孩的骄傲,像只努力鼓起羽毛的雏鸟,试图显得强大,却一眼就能看穿本质。这种小心思,在他教育实习时见过太多了
“是的,2年f组,筑前文弘。”他再次重复,语气没有丝毫波澜,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属于长辈的宽容,“如果这里不方便,我离开就是。”
他给了她一个台阶。不是对抗,也不是顺从,而是一种基于年龄和阅历的、降维打击式的“不计较”。仿佛在说:你的小骄傲我看到了,没关系,我不跟你计较。
这种态度让雪之下雪乃更加不适了。她预想中的对话——无论是对方的慌乱、辩解还是冷漠的对抗——都没有发生。对方用一种近乎“温柔”的退让,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她试图创建的对话优势,反而让她显得象个在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背影依旧挺直,却隐约透出一丝挫败感。
傅邺看着她离开,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唉……青春期的小孩儿真麻烦……”
他转身走向男厕所,解决生理须求的同时,再次确认了这个世界的“现实”。
回到教室,课间休息时间。他刚坐下,几个女生就围了过来。为首的是那个团子头、看起来活泼开朗的由比滨结衣,还有一个个子高挑、容貌靓丽、带着一点女王气场的女生——三浦优美子。
“筑前君,你好!我是由比滨结衣!”团子头女孩笑容璨烂,“早上你的自我介绍好酷啊!字也写得超——级漂亮!”
“我是三浦优美子。”高挑女生语气相对平淡,但眼神里也带着好奇,“你是从别的学校转学来的吗?以前好象没见过你。”
傅邺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出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涩又保持距离的温和笑容。这是师范生的基本功——表情管理与沟通技巧。
“由比滨同学,三浦同学,你们好。”他声音温和,语速适中,“我不是转校生,之前可能比较……不起眼吧。字只是平时随便练练,谈不上漂亮。”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既不否认对方的夸奖,又显得谦逊。
接着,他运用扎实的心理学知识和社会交互技巧,轻松地接住了女生们关于假期、兴趣爱好的话题。他没有刻意迎合,但每次回应都能点到对方话语中的关键,或者用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幽默让气氛更轻松。他倾听时专注的神情,让人感觉被重视;发言时清淅的逻辑和偶尔引用的、看似不经意却恰到好处的小知识(比如提到某种书法流派或某个冷门历史典故),又透露出与他“高中生”身份不符的函养。
不到五分钟,由比滨结衣已经被逗得笑了好几次,连看似高傲的三浦优美子,眼神也柔和了不少,觉得这个新同学虽然有点神秘,但谈吐得体,让人舒服。
傅邺游刃有馀地应付着,内心却一片清明。这只是社交表演,是他在新环境下的生存策略之一。创建基本的、良好的人际关系,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上课铃解围了。女生们意犹未尽地回到座位。傅邺拿出下节课的教材,是一堂简单的现代文。老师讲的内容对他而言幼稚得可笑。他迅速完成了课堂上布置的思考题,然后百无聊赖地拿出草稿纸。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前排那个死鱼眼的男生——比企谷八幡。从早上开始,这个男生就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孤僻气场,但傅邺作为教育者的本能,却从他身上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属于心理困境的气息。
一种近乎职业病的好奇心驱使着傅邺。他拿起笔,在草稿纸的顶端,用工整而带有笔锋的简体中文行楷,写下了两行字:
《针对比企谷八幡的心理学观察报告和人格矫正方案》
副标题:《青春期自我认知构建问题解决策略》
他当然知道这很荒谬,很中二,但这是他排遣巨大压力和精神痛苦的一种方式,一种将失控环境重新纳入理性分析框架的尝试。他开始罗列观察点:
外在表现:刻意回避视线接触,姿态蜷缩,语言消极自毁,人际关系孤立。
初步分析:高度自我意识,可能伴随低自尊,采用“自嘲”和“孤立”作为心理防御机制,可能存在认知扭曲(如“非黑即白”思维)。
潜在风险:长期孤立可能导致社交技能退化,加剧抑郁情绪,影响未来社会适应。
矫正建议:
1创建至少一个安全的社交连接点;
2进行认知行为疗法基础的自我练习(如记录并挑战消极自动思维);
3鼓励参与低社交压力的集体活动……
他写得很专注,甚至不自觉地将草稿纸稍微立起,以便书写。他没有意识到,从他这个角度,比企谷八幡只要稍微侧头,就能瞥见纸上那密密麻麻的、他完全看不懂但结构奇特的汉字(简体中文),以及那个无比显眼的、用更大字号写下的“比企谷八幡”五个字。
比企谷八幡确实感觉到了。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偷偷用眼角馀光瞥去,正好看到那个新来的、气质诡异的筑前文弘,在纸上写写画画,内容似乎还跟自己有关?那种被审视、被分析的感觉,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自称爱好“人类观察”的少年,第一次被一个更高级的“观察者”纳入了视野,而且是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惧。
课间,傅邺站起身,自然地走到比企谷八幡的座位旁。比企谷身体一僵。
傅邺露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属于“教师”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让比企谷差点跳起来。
“比企谷同学,”傅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和,“一直一个人,会很辛苦吧?交交朋友,哪怕是说说话,也能缓解很多心理压力哦。”
比企谷瞪大了他的死鱼眼,完全没反应过来。
傅邺又凑近了一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还有,我看你好象经常眯着眼睛看黑板。就算是低度近视,长期疲劳用眼对角膜损伤也很大。你的眼睛有点红,可能有点结膜炎,要注意用眼卫生啊。总揉眼睛的话,严重了可能会得圆椎角膜,那视力损伤就不可逆了,跟失明差不多哦。”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在比企谷听来如同天方夜谭的建议,“虽然当个边缘人可能很自在,但遇到突发状况,有人帮忙总会好一点。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当你的第一个朋友?”
傅邺完全是出于师范生的本能。不注意用眼卫生和可能的结膜炎,或许就是这小子“死鱼眼”的部分生理原因。他顺手从草稿纸上撕下一角,飞快地用日文写了几条简单的眼保健操步骤和缓解心理压力的小贴士(深呼吸、正念冥想入门),塞到还在石化状态的比企谷手里。
“试试看,没坏处的。”傅邺笑了笑,转身离开。
比企谷八幡捏着那张纸条,看着上面工整而陌生的笔迹,脑子里一团乱麻。他……他这是被关心了?还是被某种更可怕的东西盯上了?交朋友?和这个看起来完全不象高中生的家伙?他的人生准则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下午,傅邺被班导平冢静叫到了办公室。
平冢静,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白大褂也难掩其飒爽气质,就是嘴里叼着的烟……让傅邺的眉头瞬间拧紧。
“筑前,今天早上怎么回事?听说你自我介绍的时候,先在黑板上写了别的字?”平冢静靠在椅子上,吐了个烟圈,语气还算随意,但眼神里有关切。
傅邺强忍着对她在学生面前抽烟这种行为的不满,尽量保持平静:“是的,平冢老师。一时笔误,已经更正了。”
“笔误?”平冢静挑眉,“还有,你父母早上联系我,说你今天状态很不对劲,好象……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傅邺心里一沉,果然还是传到学校了。他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能是开学有些紧张,加之昨晚没休息好,早上起来有点迷糊。”他用了最普通的借口。
平冢静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傅邺坦然回视,眼神平静无波。这种超越年龄的镇定,反而让平冢静觉得更不寻常。
“年轻人,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平冢静试图用她那种略带粗犷的方式开导他,“有什么烦恼,可以跟老师说,或者……嗯,我们学校有个挺特别的社团,叫伺奉部,专门帮人解决各种问题……”
伺奉部?傅邺立刻想起了早上遇到的雪之下雪乃。原来是在这里挂名的。
看着平冢静那副“我这主意不错吧”的表情,以及她指间袅袅升起的烟雾,傅邺作为华东师大培养出来的、受过严格师德师风教育的准教师,那股职业性的批判欲终于有点压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象是建议而非指责:“平冢老师,关心学生心理健康是好事。不过,关于这个‘伺奉部’,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哦?你说。”平冢静有点意外。
傅邺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和一张废纸,开始用中文飞快地书写。他实在忍不住要“指导”一下这位在他看来师风师德和专业水平都堪忧的“同行”了。
他写道:
《关于“伺奉部”职能优化与规范化建议》
一、社团性质重新定位:建议更名为“学生自我管理互助委员会”,明确其为学生自我教育、自我管理、自我服务的平台,而非单纯的“帮助”或“伺奉”,以培养学生主体性和责任感。
二、明确职责范围与流程:制定详细的工作章程,包括求助流程、保密原则、问题分类与处理规范(如学业咨询、人际关系调解、心理疏导转介等),避免随意性和潜在风险。
三、加强教师指导与监督:指导教师(平冢老师您)应定期参与社团活动,进行专业督导,而非完全放任。尤其需注意活动场所的安全与规范性(例如,禁止在社团活动室或办公室等学生可能出现的场所吸烟,此为基本师德规范,亦是对学生身心健康的负责)。
四、创建评估与反馈机制:定期对社团工作成效进行评估,收集参与学生反馈,持续改进。
……
他林林总总写了一大堆,完全是按照中国高校优秀学生社团和心理咨询室的标准来要求的。写完,他把那张写满简体中文的纸递给平冢静。
“平冢老师,这是我的一点浅见,或许可以参考。”他的语气依旧礼貌。
平冢静接过纸条,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她一个也不认识的方块字,嘴里的烟头差点掉下来。
“喂,筑前!你写的是啥啊?这么多汉字我看不懂啦!”她一脸懵。
傅邺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只是一些随便的想法,看不懂就算了。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平冢老师。”他微微鞠躬,不等平冢静再问,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留下平冢静拿着那张天书般的“建议”,对着门口发呆。“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