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千叶。
一种极度的不适感,将傅邺从深沉的睡眠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不是闹钟,不是窗外上海清晨的车水马龙,而是一种……陌生的坚硬感。身下的床垫,似乎过于单薄了,硌得他背部隐隐作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混合了榻榻米的草席味和某种不知名熏香的陌生气息,绝非他那间崭新教职工宿舍该有的味道。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在天花板上。不是熟悉的白色涂料顶,而是浅木色的格栅,透着一种……和风感?
头痛欲裂,象是宿醉未醒。可他明明记得,昨天,8月31号,为了以饱满的精神迎接教师生涯的第一天,他晚上八点半就准时上床了,滴酒未沾。
“这是……哪儿?”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环顾四周。房间不大,布局紧凑,书桌、衣柜、书架一应俱全,但风格是鲜明的日式。墙上贴着动漫海报,书桌上散落着写满日文假名的笔记本和教科书。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区的日式主题民宿?我昨天……喝多了误入的?”
上海嘛,魔都,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都有。或许昨晚毕业聚餐后(虽然聚餐早过了),有哪个朋友恶作剧,把他送到了这里?他试图回忆,大脑却一片空白,只有最后记得的,是躺在华师大附中宿舍床上,期待着开学第一课的自己。
“糟了!上班要迟到了!”傅邺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他掀开身上陌生的、印着卡通图案的被子,跳下床。身上穿的也不是自己的睡衣,而是一件宽松的日式浴衣。
他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窗外不是上海熟悉的天际线,而是一片宁静的住宅区,低矮的房屋,狭窄的街道,挂着“xx株式会社”牌子的办公楼,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绝不属于上海的海平线。空气清冷,是四月清晨的微寒,绝非上海八月末的闷热。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他冲出房间,来到客厅。典型的和式客厅,矮桌、坐垫,一切井然有序,但透着一股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绝非民宿的样板间。这时,一对中年男女闻声从厨房方向走了出来。男的身材微胖,穿着西装,面容和善;女的身材娇小,系着围裙,脸上带着关切。
“啊,文弘,你醒了?今天起得比平时晚了一点哦,快吃早饭,不然上学要迟到了。”中年妇女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说道,语气自然得象是对自家孩子。
傅邺愣住了。文弘?谁?
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可能是民宿的服务人员,见他醒来,用角色扮演的方式营造氛围?虽然有点过头,但……服务精神可嘉?
他深吸一口气,用自己苦练多年、达到一级甲等水平的标准普通话,尽量礼貌地开口:“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上海区吗?我可能有些误会。另外,我想借用一下电话,联系我的工作单位,华东师大附中。电话费我会照付。”
他语速平稳,字正腔圆,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教师嗓音。
然而,对面夫妇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从关切,变成了茫然,然后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男人皱紧了眉,女人则捂住了嘴。
“文弘?あなた、何言ってるの?(文弘?你在说什么啊?)”女人焦急地走上前,试图用手探他的额头,“热がある?(发烧了吗?)”
傅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沟通障碍?他改用流利的标准美式英语:“exce , i need to ake a phone call to y school uld you please tell where the telephone is? i believe i ight be lost”
夫妇俩的表情更困惑了,男人努力地用带着浓重日本口音的英语结结巴巴地说:“phone…call? school? son, are you…okay? this is your ho!”
儿子?傅邺的心沉了下去。这戏也演得太投入了。他不死心,想起自己还学过西班牙语,也许是巴西的日本街?虽然巴西人说葡萄牙语,但是西班牙语沟通应该没问题:“?disculpe? necesitoar el teléfono para lar a i trabajo?podria ayudar?(抱歉,我需要用电话联系我的工作,您能帮忙吗?)”
这下,夫妇俩彻底慌了神。女人几乎要哭出来,抓着男人的骼膊:“孩子他爸!文弘他……他到底怎么了?说的都是什么啊?是不是中邪了?!”
男人也面色凝重,一把夺过傅邺刚刚瞥见的客厅角落里的座机电话,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危险物品。“文弘!落ち着いて!(文弘!冷静点!)我是爸爸!这是你家!千叶!”
千叶?日本?傅邺的脑子“嗡”的一声。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凉透了四肢百骸。
他看着眼前这对焦急万分、口音奇特、自称是他父母的陌生日本夫妇,又环顾这间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日式住宅。不是民宿,不是恶作剧。
一个他绝对不愿相信的答案,浮上心头。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他用一种近乎机械的、标准到毫无地方口音、堪比nhk新闻主播的日语,缓缓问道:“……すみません、今年は何年ですか、今は何月何日ですか、教えていただけますか?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不好意思,请问今年是哪一年,现在是几月几号?能告诉我吗?非常感谢。)”
他的日语流畅得不可思议,是他在大学期间作为二外克苦学习,轻松拿下n1的成果。此刻,这娴熟的语言能力,却象一把冰冷的刀子,割裂着他与过去的最后联系。
“文弘、どうしたの?今日は2012年4月9日ですね?大丈夫ですか?”(文弘,你怎么了?今天是2012年4月9日啊?你没事吧?)筑前太太几乎是带着哭腔回答,然后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2012年……4月9日……
傅邺,2000年出生。2012年,他应该只有12岁,还在山东烟台的老家上小学六年级!
可现在……他低头看着自己明显年轻了许多、却也陌生无比的手掌,感受着这具充满青春活力却不受自己控制的躯体。
“不……不可能!”一声压抑不住的哀嚎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巨大的精神冲击如同海啸,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防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推开筑前太太,冲进旁边的卫生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头疼得象要裂开,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文弘!”
“孩子!”
筑前夫妇的惊呼和手忙脚乱的扶持,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傅邺只觉得冰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他不是他了。他是谁?傅邺?那个25岁,刚刚从华东师大硕士毕业,即将踏上理想讲台的傅邺,在哪里?
他的父母,他的朋友,他的导师,他在大连四年的青春,在上海三年的奋斗,他引以为傲的学历,他梦寐以求的工作……烟台的海风,大连的樱花,上海的霓虹……一切,一切属于“傅邺”的东西,都在这一刻,被粗暴地、彻底地剥夺了。
他失去了所有。一夜之间,他成了无根的浮萍,被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顶着一张陌生的皮囊。
“病了……一定是病了……”筑前先生声音发颤,“下午放学,我亲自去学校接你,带你去看最好的医生!”
傅邺瘫坐在卫生间冰冷的地板上,任由筑前太太用湿毛巾擦拭他的额头,目光空洞,没有任何反应。愤怒?怨恨?悲伤?太多的情绪汹涌澎湃,反而让他的表情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麻木。
筑前太太流着泪,拿出一张学生证,塞进他手里:“文弘,你看看,这是你的学生证啊!你是筑前文弘,是我们的儿子啊!”
傅邺机械地低头。学生证上,是一张清秀但陌生的少年照片,旁边写着:筑前文弘。千叶県立总武高等学校2年f组。
筑前……文弘……
原来这具身体的名字,这么可笑。
他被半推半就地按在餐桌前,味增汤的咸鲜味飘来,却引不起他丝毫食欲。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味道普通,甚至因为心情而显得有些涩口。他皱着眉,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为了维持这具身体的基本运转。
筑前夫妇紧张地坐在对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用带着北九州腔的日语,絮絮叨叨地试图唤醒“儿子”的记忆:
“文弘,记得吗?我们是去年刚从东京搬来千叶的,去年刚把你从北九州老家接到千叶读高中,虽然住了十年关东,但咱家口味可没变……”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妈妈做的明太子了……”
“爸爸公司在丸之内,今天下班早,就去学校接你……”
傅邺只是沉默地听着,象一块冰冷的石头。他们的关切,他们的乡音,他们的爱,对于此刻的他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负担,是时刻提醒他“你不再是你”的尖锐噪音。他失去了“傅邺”的一切,却要被迫接受“筑前文弘”的全部,包括这对突如其来的“父母”。
这种强加的亲密,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恶心的抵触。
“简直是鸡同鸭讲……”他在心里默念,喉咙发紧。他25年的认知和情感,与眼前这荒诞的现实激烈碰撞,让他难受得几乎要再次呕吐。
最终,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他被筑前夫妇“送”出了家门,手里被塞进了书包和便当盒。按照“母亲”的指示,他朝着“总武高等学校”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象踩在棉花上,又象拖着千斤镣铐。
当他站在那所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学校门口时,一种巨大的讽刺感几乎让他笑出声来。
千叶县立总武高等学校。动漫里看起来还算宽敞的校园,此刻在现实中被无限缩小。低矮的教程楼,逼仄的操场,那条跑道,目测绝对不到三百米,寒酸得可怜。
“这就是……总武高?”傅邺站在校门口,看着穿着相同制服的学生们鱼贯而入,内心一片冰冷地吐槽,“面积有没有华东师大附中的百分之一大?这操场,这跑道……憋屈得象个小人国。好端端的,我怎么就突然到了这种地方……”
他曾站在华东师大附中宽阔的操场上,想象着未来带领学生奔跑的场景;他曾抚摸过附中历史教研室那厚重的实木办公桌,期待着在那里备课、研讨。而眼前这一切,与他失去的相比,渺小得可笑,可悲。
怨恨,如同毒藤,悄悄缠绕上他的心。上天这个玩笑,开得太过残忍。在他人生即将步入坦途的时刻,将他打回原形,扔进一个他早已告别、甚至曾视为消遣的“二次元”世界,扮演一个他完全陌生、甚至内心排斥的角色。
开学典礼冗长而乏味。校长的讲话,学生代表的宣誓,在他听来,都充满了青少年的幼稚和形式主义。他站在队伍里,身形挺拔,却魂不守舍。周围是充满朝气的窃窃私语和对新学期的期待,而他,只是一个被困在16岁躯壳里的、失去了一切的25岁孤魂。
曾经即将在中国顶尖高中执教的骄傲和期待,此刻化作了尖锐的讽刺,象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失去了身为“傅邺”的一切,被强行塞进了这个名为“筑前文弘”的日本高中生的躯壳里,卷进了一场他完全不想参与的人生。
典礼结束,学生各自回班。傅邺,现在是筑前文弘了,根据指示牌找到了2年f组的教室。教室里的喧闹声、新课本的油墨味、学生们互相春假后重逢的嬉笑声,一切都让他感到窒息。他选了一个靠窗的、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希望能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事与愿违。
上课铃响,班主任走进教室,是一位看起来挺和蔼的青年女教师,穿着白大褂。简单的开场白后,便是例行的新学期自我介绍环节。
“那么,从这边开始,请大家依次介绍一下自己的名字,还有兴趣爱好吧!”
一个个学生站起来,用或大方或羞涩的语气说着类似的话。傅邺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狭小得可怜的天空。他的思绪早已飞回了2025年的上海,飞回了那个他本该出现的教师办公室。
“接下来,是筑前文弘君。”
傅邺愣了一下,足足有两秒钟,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个陌生的日语发音是在叫自己。一种强烈的排斥感涌上心头。他不是筑前文弘!
但全班的视线已经聚焦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25岁硕士毕业生的气场,和多年师范训练塑造的仪态,在他起身的瞬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他没有一般高中生的青涩和紧张,而是显得异常沉稳、从容。
他走到讲台前,面向全班。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些年轻却陌生的面孔,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怯场。那种超越年龄的镇定,让原本有些嘈杂的教室安静了几分。
“我叫筑前文弘。”他用那口标准得可以去播报新闻的日语,清淅地说道,“请多关照。”
介绍简短得近乎失礼,但他实在没有心情去编造什么兴趣和梦想。然而,这还没完。按照日本教室的惯例,他需要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拿起粉笔。白色的粉笔在他指尖触感陌生。他本该用粉笔在华东师大附中的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傅邺”,向他的学生们介绍自己。
一股莫名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倔强的反抗,驱使着他。他抬手,在黑板上流畅地写下了两个汉字——傅邺。
笔力遒劲,结构舒展,是多年练习形成的漂亮行楷。这两个汉字出现在日本的教室黑板上,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属于另一个文化的风骨。
台下的学生和老师都露出了惊讶和疑惑的表情。这两个字,对于他们来说太过陌生。
傅邺看着那两个熟悉到刻入灵魂的字,心脏一阵抽痛。他瞬间清醒过来,这是在做什么?无谓的抵抗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沉默了一下,拿起板擦,默默地将“傅邺”两个字擦掉。粉笔灰簌簌落下,象一场小小的、为他逝去身份举行的葬礼。然后,他重新抬手,带着一丝不甘和无奈,写下了四个新的汉字——筑前文弘。
同样是漂亮得令人惊叹的书法,但与刚才那两个字蕴含的情感,已然完全不同。
“哇……”教室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惊叹声。显然,这位新同学不仅气质独特,还写了一手堪比书法模版的好字。
傅邺没有理会这些反应,他放下粉笔,微微颔首,便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整个过程,他表现得落落大方,却又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自我介绍环节继续,但不少人的目光还若有若无地瞟向那个靠窗的、安静得过分的新同学。
傅邺重新坐下,内心一片冰冷。他注意到前排靠窗角落那个死鱼眼、看起来就很孤僻的男生(比企谷八幡)似乎对刚才的小插曲毫无兴趣,一直望着窗外;也注意到不远处那个有着醒目团子头、看起来活泼可爱的女生(由比滨结衣)正好奇地偷偷打量他。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被困在错误时空里的囚徒。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的内容对他来说简单得可笑。他百无聊赖地翻着崭新的日本高中教材,思绪飘远。
他的家乡烟台,此刻应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海风带着咸腥味。大连的四年,他习惯了北方海洋的壮阔。上海的三年,他融入了那座城市的繁华与机遇。而现在,他在日本千叶,一个对他而言只是二次元符号的地方,呼吸着同样带有海腥味、却感觉无比陌生的空气。
“海洋性气候……倒是能适应。”他自嘲地想,“但心,漂到哪里去了呢?”
上午的课程在煎熬中度过。午休铃响,学生们纷纷拿出便当,或者结伴前往食堂。傅邺没有便当——筑前太太在早上的混乱中显然忘了准备。他也毫无食欲。
他独自一人走出教程楼,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透透气。他漫无目的地在狭小的校园里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走廊尽头。这里似乎没什么人经过。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必须制定策略。
首先,是生存。他必须强迫自己接受“筑前文弘”这个身份。要记住这个名字,对“父母”的称呼要进行练习。
这很难,但必须做。
其次是了解这个“世界”的细节。现在是2012年,他所知的《春物》剧情是否会发生?他对动画细节记忆早已模糊,这增加了不确定性。
再次是维持表象。在学校里,要尽量表现得象一个“普通”高中生,避免引起过度关注,尽管他今天早上的表现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
最后是寻找出路。虽然希望缈茫,但还是要思考回去的可能性。同时,也要做好可能永远回不去的准备,思考在这个世界如何“存在”下去。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时,一个略带清冷、但十分悦耳的女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说的是日语:
“请问,你是……?”
傅邺睁开眼,转过头。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少女。
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至腰际,肌肤白淅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如同人偶。她穿着总武高的校服,但身姿挺拔,气质清冷,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凛然之美。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大眼睛,如同坠入寒潭的蓝宝石,清澈、美丽,却带着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傅邺认出了她。雪之下雪乃。动画里的女主角之一。她应该在j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似乎对他这个独自待在僻静处的“陌生人”有些好奇。
傅邺看着她,心中没有任何看到动漫角色的欣喜,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荒谬感。
剧情人物出现了。这意味着,他确实被困在了这个他所认为的“幼稚小鬼过家家”的世界里。
他深吸一口气,用他那标准得毫无感情的日语回应道:
“2年f组,筑前文弘。有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平静而疏远,甚至比雪之下的清冷更多了几分属于成年人的、历经世事的疲倦。
穿越的第一天,他与这个世界的“主角”之一,以这样一种毫无浪漫色彩的方式,不期而遇。而他的旅程,或者说,他的囚徒生涯,才刚刚开始。
窗外,是日本千叶县2012年4月9日平凡的阳光,温暖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一片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