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玄黎闻言,精神一振,将寻宫青灵的念头暂且按下。
师父难得有这般临时起意的兴头,时机稍纵即逝。
“好嘞!师父您且稍待,徒儿这就来!”
他应得干脆,转身便朝丹房大步走去,毫不尤豫。
入了丹房,仍旧熟练地唤出身神,令其各守方位,调理地火。
自己则走到炉前,正待仔细查看火候。
老君却已慢悠悠踱了进来,瞥他一眼,拂尘随意一扫,那刚刚升起的炉火便温顺地偃息下去。
“莫忙这些了。”老君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那丫头此番是去履行神职,涤荡妖氛,此乃她功德修行所在,你去做甚?”
胡玄黎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师父。
老君眼皮半阖,语气平淡如叙常事:“双鸟暂时离分,必有重逢之日,世间缘法,聚散有时,不必执着。”
胡玄黎心中微动。
师父这话,表面是劝他不必去寻,去了也无用。
看来那宫神使怕是暂时离了这平顶山地界。
胡玄黎心道:也是!他胡玄黎在这平顶山地界算个有威望的狐仙,可出了此处,谁又认得他?
但这话里,似乎又藏着别的玄机。
胡玄黎素知师父说话从不虚言,既如此说,必有深意。
“师父教训的是,是弟子心急了。”胡玄黎从善如流,当下心念一转,便将放出的五行身神全数收回。
目光在丹房内一扫,落在墙角那把用来扇旺炉火的旧笆蕉扇,此乃扇火之用,非是那能熄灭火焰山的宝贝。
他拿起扇子,走回已熄火的即济炉前,也不多问,只道:“那徒儿先给师父打下手,扇风点火。”
老君不置可否,在炉前蒲团坐下。
胡玄黎便凝神静气,手中掐起控火诀,另一手持那笆蕉扇,对着炉口不轻不重地扇动。
老君炼器之焰,非比寻常,岂是凡火能济?
果然,只扇了几下,炉内毫无动静,连点火星都无。
老君摇了摇头,似有些嫌弃:“罢了,这即济炉的火候,炼炼寻常丹药尚可,要炼那等随身合意的宝贝,却是不够看。”
他站起身,拂尘一摆,“走,随为师回趟兜率宫,用那八卦炉的三昧真火!”
去兜率宫?
胡玄黎闻言,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涌了上来。
虽在师父身边时日不短,两位弟弟更是正经的仙童临凡,可他这只乡下狐狸,还真未曾踏足过那三十三重天之上的太上道场!
只见老君手中拂尘轻轻一挥,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势,胡玄黎只觉眼前似被一层柔和的仙雾屏蔽,清光漫溢,周身暖融融如浸温泉。
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周遭景象已全然不同。
仙雾袅袅,并未散去,反而如轻纱般缭绕在身周,脚下是不染纤尘的云璃。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座古朴恢弘的宫殿矗立于无尽云海之上,碧沉沉琉璃造就,明晃晃宝玉妆成。
檐角飞举,幻化龙凤之形。
正是三十三重天,离恨天兜率宫!
“这便是天庭!”
胡玄黎一时竟有些目眩,左看看那巍峨殿门,右望望那无际云霞,只觉眼睛不够用。
恨不得四处逛逛。
不过,这股新奇劲只持续了片刻。
胡玄黎很快便察觉,这兜率宫虽仙光霭霭,却透着一股子冷清。
远处确有几位黄巾力士肃立,廊下也有道童执事行走,但一个个眉眼低垂,行动规整得近乎刻板,气息也淡薄得很,不似活生生的仙家。
依他看,倒真象是撒豆成兵点化出来的傀儡,少了人间道观那份烟火鲜活气。
“别愣着,进来。”老君已径直走向殿内。
胡玄黎按下心头那点失望,连忙跟上。
穿过重门,步入一处极为宽敞的丹室,室中央并无他想象的巨型八卦炉,反而并排矗立着两座略小些、却宝光氤氲的炉鼎。
一者通体宛如赤金溶铸,炉身浮雕着日曜巡天,金乌腾飞之象,光芒内敛而温暖,正是金炉。
另一者则似寒银凝就,雕纹是月轮盈亏,玉兔捣药之景,泛着清冽柔和的银辉,乃是银炉。
两炉并列,一阳一阴,气息交融,自成玄妙格局。
“好东西!”胡玄黎眼睛一亮,凑上前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金炉上浮雕的金乌羽翼,触手温润,隐有暖流涌动。
又抚过银炉上的月纹,指尖传来清凉。
他于炼丹一道本就极有兴趣,比起打打杀杀,更爱这调和鼎鼐,孕育造化之功,见到这般堪称极品的丹炉,自是爱不释手,啧啧称奇。
正赞叹间,他目光掠过地面,忽然一顿。
只见那光洁的云璃地面上,金炉之前,赫然缺了巴掌大的一块,露出下面幽暗的基底,与周遭的完美极不协调。
这么一处神圣道场,怎会留着这么一块破损不修?
老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道:“哦,那里啊,当年那猢狲蹬倒丹炉,带下去几块砖,落在下界,便成了八百里火焰山,至今未熄。”
“这三十三重天上的物事,沾染道韵日久,无一简单,缺的这块砖,乃是从这金炉内壁炼出的精粹所化,天上地下,怕是炼不出第二块一模一样的了,机缘未至,也寻不回来,便一直空着了。”
胡玄黎闻言,心中不由凛然,世间无那一般无二的叶子,每一片都蕴藏着独一无二的造化,此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随即暗暗记在心中,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找回来。
“好了,旧事不提。”老君走到金银双炉之间,面对胡玄黎,神色稍正,“今日炼器,非比寻常丹火,你既执扇,便需知以神驭火的关窍,且听好……”
当下,老君便口述了一段控火御器的神念诀法。
言辞不多,却字字玄奥,牵扯心神法力运转与器胚感应的微妙联系,颇有些晦涩难懂。
胡玄黎凝神静听,不敢有丝毫分心。
他虽无急智,却有一样好处,过目不忘。
当初在下界自己摸索炼丹时,也是先硬生生记下诸多步骤法门,在一次次实践中才逐渐融会贯通的。
待老君讲罢,他已在心中反复默诵数遍,牢牢记住。
“可记下了?”老君问。
“记下了,师父。”胡玄黎点头。
“那便起炉吧。”
老君不再多言,只对着金银双炉中间虚处,抬手掐了一个古朴的诀印。
不见烟火升腾,却似有无形道韵被引动,金炉银炉同时微微震颤,炉口处分别溢出一缕纯金色与亮银色的火焰,如灵蛇般游出,交融,在金炉中明灭不定。
胡玄黎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手持那把笆蕉扇,对着那团金白火焰,依照方才所记诀法,运转神念,轻轻扇动。
扇风甫出,融入火焰之中。
那火焰跳跃了一下,似被注入灵性,火势愈发旺盛。
他一边沉稳地扇动着,一边在心中反复咀嚼师父刚才那两句话:“双鸟暂时离分,必有重逢之日……”
上次师父随口点拨,便在他突破时起了大作用。
此番言语,必然又有深意。
胡玄黎目光落在这金白火焰上,心神随着扇动的节奏,也渐渐沉入一种专注而空明的状态。
只见老君袍袖一拂,诸多材料自他袖中飞出,悬浮于空。
有胡玄黎贡献的流转月华火彩的狐尾银毫,亦有内生云霞的太乙精金,老君又解下腰间那柄用了许久的旧拂尘,将尘柄与这些材料并置一处。
他并指如笔,凌空勾勒,道道清光符录即入材料之中。
口中似念非念,清光越来越盛,渐渐将所有材料,连同那旧拂尘一起包裹,化为一团朦胧的光球,缓缓投入金白火焰的中心。
光球入火,无声无息,只激起火焰一阵更为灵动的摇曳。
胡玄黎全神贯注地扇动着,控火诀运转不息。
不知不觉间,他竟进入了物我两忘的顿悟之境。
师父那双鸟离分之语,此刻恍如明镜:
何谓双鸟?性命是也!
命功为体,性功为神。
自己炼精化气圆满,洞房宫开,大药已移入黄庭,命功根基可谓牢靠。
如今,不正是该运转大周天,以这充沛的先天元气,反哺、温养、壮大先天元神的时候么?
离分,是神与气各有侧重。
重逢,是最终性命合一,元神成就!
原来如此!师父是在点醒自己修行接下来的路径!
胡玄黎心中壑然开朗,对九宫混真诀下一阶段的修炼,有了清淅的方向。
周身气机随之自然流转,与扇火的动作、控火的法诀越发契合圆融。
不知过了多久,火焰中的光团骤然收敛所有光华,发出一声清越如凤鸣般的颤音。
胡玄黎浑身一震,从那种玄妙的境界中脱离,缓缓睁开了眼睛。
眸中清光湛然,隐有火影流转,竟比之前更加深邃明亮了几分。
炉火渐熄,一柄全新的拂尘与一把色作淡金,隐有狐尾云纹流转的宝扇,静静悬浮在空中,宝光内蕴,灵性自生。
老君一招手,两样宝物落入他手中。
他先看了看拂尘,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看向胡玄黎,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为师看徒儿方才神与火合,似有所悟,可是悟到了什么?”
胡玄黎压下心中澎湃,恭谨行礼,脸上却露出明朗的笑容:
“回师父,弟子愚钝,方才略有所得,师父您说的双鸟暂时离分,必有重逢之日,表面是劝弟子莫执着于查找宫神使,实则……”
他顿了顿,语气肯定,“是在告诉徒儿,我命功根基已足,是时候专注性功修行,函养元神了,待得性命双修圆满,元神成就之日,便是双鸟重逢之时,弟子可解得对?”
老君抚须而笑,不置可否,只将手中那把淡金宝扇递了过去:
“悟了便是你的,拿去,试试可还顺手?”
胡玄黎双手接过宝扇,触手温润,轻重合宜,心神与之隐隐相连。
轻轻一展,扇面微动,便觉一缕清灵安泰之气随身流转,洞房宫中那点新开的浮燥之意,倾刻间便被抚平大半。
“好扇!多谢师父!”胡玄黎喜不自胜,如此一来不提及师父名号,也能让那蜃龙有存神之地,还可借他气息蕴养宝扇。
老君笑而不语,当真是个傻徒儿!
挥尘一挥,一师一徒便又回到平顶山平凡的道观间。
良久道:
“路途遥远,准备妥当,便早些出发吧,早去早回!为师还有一炉丹药,需要徒儿你掌火呢!”
胡玄黎闻言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