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猪妖……”
书生的低语刚从喉咙里滚出,一双眼睛便骤然转为赤红,随即象是被抽走了魂儿,木然地闭了嘴,安静地退到一旁,再无动静。
轿子内。
借着翳形术藏身的胡玄黎,毫不客气地瞪向一旁的猪刚鬣。
这夯货正手忙脚乱地把圆鼓鼓的肚子往回吸。
方才千钧一发,若不是他反应快,用术法遮掩过去,此刻怕已露了馅。
猪刚鬣也是一脸苦相。
他虽懂得天罡三十六变,能变山变树变顽石,可若要他变个袅袅婷婷的姑娘家,那身段姿态,实在是难为他老猪了!
胡玄黎心念电转,压低声音道:“也罢,我把那刘财主给你招来,你变作他的模样,去套出那八夫坟的所在,如何?”
这几日,他们几乎将那片坟地翻了个底朝天,却既寻不见九阳泉,也找不到八夫坟的踪迹,想来这秘密,只有那狐狸精知晓,无奈才出此下策。
猪刚鬣闻言,顿时喜上眉梢。
让他变个脑满肠肥的财主,这有何难?当即拍胸脯应下。
胡玄黎微微掀帘,眼中红光一闪。
那刘财主刚好腆着肚子凑上前来,一心要瞧瞧轿中的小娇妻。
他可是听说了,山上那个碍事的贼婆娘已然毙命,合该他刘老爷享受这长生不老的机缘了!
然而掀帘瞬间,刘财主却觉眼前猛地一花,竟看到他那遭狐妖吃掉的暖房丫头、妩媚小妾,一个个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前方,骚首弄姿,软语呼唤着他过去。
刘财主眼神瞬间直了,嘿嘿傻笑着,迷迷糊糊就伸手揭开了轿帘,一头钻了进去。
轿内,猪刚鬣当即念动咒语,把头那么一转,叫了个“变”!
霎时间,肥头大耳,挺着个胖肚皮,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刘财主。
胡玄黎满意地点点头。
他断定,那狐狸精绝看不出区别。
毕竟,这可是正宗的天罡三十六变,玄妙之处,仅在孙大圣的地煞七十二变之下。
计议已定,猪刚鬣便去试探那狐狸精,胡玄黎则另有打算。
他凝视着变作财主的猪刚鬣,沉吟道:“九夫坟,这名字蹊跷,若按常理,既是九位丈夫的坟茔,理应分散各处,如今聚为一处,成为地名,其中必有玄机,或许,这第九位才是关键。”
“老猪我晓得了!”猪刚鬣一拍大腿,“似那周天星轨大阵,需灵韵相契之人齐聚,引星辰之力交汇,方现天门洞开之机。”
“正是此理。”胡玄黎点头,“那狐狸精此番是在谋取第九位丈夫的性命,我或可反其道而行之,试着凑齐那九夫之数,看能否引出异象。”
猪刚鬣会意:“那我便先稳住这刘府人!”
很快,众人就见“刘财主”骂骂咧咧地从轿中钻出,指着轿夫呵斥:“哪来的外乡人?要饭要到我刘府门前来了?什么残花败柳,也敢往我这里送?赶紧抬走!赶紧抬走!”
轿子在一声高过一声的骂骂咧咧中被那群阴卒扮作的轿夫抬走了。
胡玄黎便带着那被迷了魂的真刘财主,趁着夜色,一路而去,几乎踏遍了乱葬岗的每一个角落,连刘家祖坟也未曾放过,就差真把这刘财主埋进地里。
他暗中感应,但凡地脉有丝毫阴气汇聚或空间扭曲的迹象,都逃不过他的灵觉。
然而,奔波直至东方既白,依旧一无所获。
胡玄黎无法,只得回刘府,随后在他身上刻下翳形术,让阴卒狐鬼齐力将他塞进了书房后喑室的床底。
……
翌日,前一顶轿子消失的街角,后脚又有下人来报,另一顶轿子在同时同刻到了府门前。
谁都没留意到,一只银狐悄无声息地从轿底阴影里溜出,轻盈地跃上房檐,融入了周遭环境。
更无人察觉,他们那位正牌刘老爷,早已被掉了包。
这次,“刘财主”仍旧上前,急不可耐地掀起帘子,见到里面坐着位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一双眼睛顿时放出光来,直勾勾地挪不开。
藏在暗处的胡玄黎看得分明,心下直呼:当真是真情流露,与那好色蠢笨的本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而那狐媚儿,起初听闻有轿子先她一步,还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同类想来抢夺她苦守多年才等来的机缘,顿时慌了神。
可此刻见眼前这死鬼一副色授魂与,毫不掩饰的馋痨模样,心中的疑虑顿时去了七分,转而脸上浮起轻篾冷笑。
很快,月上柳梢头,正是洞房花烛时。
那“刘财主”喝得东倒西歪,下人要来扶,却被他一把推开,喷着酒气斥道:
“莫不是你小子想替老爷我洞房不成?滚远点!泥腿子真晦气!”
见下人低着头不敢说话,便一步三晃地走向那贴满囍字的房门。
走到门口,他脑袋一歪,瞧见了卧在门外阴影里的银狐胡玄黎,随即嘿嘿一笑,口齿不清地调笑道:“哟,你这小狐狸,也想……也想听墙根是吧?”
这时,门内传来娇嗔:“死鬼!你在跟谁说话呢?还不快进来!”
“刘财主”闻言,冲胡玄黎狡黠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扬声应道:“来喽来喽!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定是等急了!”
说罢,便推门而入,随即急不可耐地塞上门栓。
胡玄黎抬眸瞥了他一眼,心下暗忖:这厮,倒是真性情,这么快就代入进去了!
洞房之内,红烛高燃。
新娘子狐媚儿端坐床沿,猪刚鬣所变的刘财主则斟满两杯酒,正要行那交杯之礼。
却听得环佩轻响,那狐媚儿竟自己一把将盖头掀开了。
猪刚鬣不动声色,端着酒杯道:“哎,娘子,这合卺酒还未喝,怎地就先掀了盖头?怕是于礼不合,难得圆满啊。”
狐媚儿冷哼一声,一双媚眼在他身上逡巡:“你这装醉装糊涂的手段,倒是越发高明了。”
猪刚鬣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妖怪竟能识破他的天罡变化?不应该呀,想必是对方在试探他!
见他神色微僵,狐媚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讥讽道:
“怎么?是舍不得你那暖房的小妾,又想要长生不死?你可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以为把她藏在棺材里假死就能骗过我了?她那身细皮嫩肉的味道,我已替你品尝过了,当真美味,如今嘛,装在棺材里当个死人,才最是应景!”
这番没头没脑的怒斥,把猪刚鬣噎得不知如何接话,只好讪讪地转过身,背对着狐狸精,自顾自喝酒。
喝着喝着,猪刚鬣便感觉脑袋一沉,却并未运功化解这酒力,顺势噗通一声栽倒在桌旁。
只听狐媚儿又幽幽怨怨地开口道:
“你总是这样……就是个怂货,敢做不敢当的怂货,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就看上你这么个东西?谁又知道你当初救我,是不是就为了剥下我这一身皮毛,去给你那暖房丫鬟织一条围脖呢!”
她叹了口气,猛然扭头看向窗外,语气忽转冰冷:“哪来的小贼,有胆量听墙根,可敢现身一见?”
猪刚鬣趴在地上继续装晕,在门外听墙根的胡玄黎也摒息凝神,不动声色。
就在胡玄黎以为这狐妖的试探再次落空时,异变陡生!
墙角阴影里,一个人影蓦地迈步而出,竟是那书生,手中正持着一卷经文!
胡玄黎看得分明,他手中经书正是自己赐予木客长老的那本道德经。
只听这书生口中念念有词,似在为自己壮胆,挪步至洞房前,径直咚地一脚踹开房门,竟厉声喝道:“妖孽!竟敢在此戕害刘老爷,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
狐媚儿先是一愣,待看清来人,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书生!当初心情好,没把你当点心吃了,你怎地还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书生也不答话,右手捏诀,猛地亮出灵官指。
在寻常人看来,那手势古怪,好似竖了个中指。
但胡玄黎却认得,这分明是玄门正宗的法印!
莫说是狐媚儿,就连趴在地上装昏的猪刚鬣,感知到这指诀的气息,心头也是猛地一跳。
这手法他可太熟悉了,当年他就是被王灵官用类似的神通羁拿押赴天庭的!胡玄黎亦是讶然,这书生的灵官印,究竟是和谁学的?
“呵,你以为凹个古怪手势,就能唬住我?”狐媚儿笑得前仰后合,“你当我这八百年的苦修,是白修的不成?”
她笑声未落,那书生指诀处却骤然迸射出一道纯阳神火,炽烈无比,直扑狐媚儿面门!
狐媚儿吓得花容失色,慌忙闪身躲避,虽未被正面击中,袖袍却被燎去一角,颇为狼狈。
她惊魂未定,若再慢半分,恐怕真要受重创。
书生见状,正要再次催动指诀,却忽然身子一软,眼神涣散,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再无动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桌上那对粗大的龙凤喜烛已然燃尽,烛泪堆栈。
那书生依旧躺在地上,再起不能。
狐媚儿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拍了拍高耸的胸脯。
“还好是个银样蜡枪头。”
她先从腰间取出一个精致玉瓶,倒出两粒猩红色的药丸,分别放入两杯酒中。
接着,她掰开书生的嘴,将一杯酒灌了下去。
随后,她又走到昏迷的“刘财主”身边,如法炮制。
远远地,胡玄黎就嗅到了一股酸涩气味,中有腐蚀之声,滋滋作响。
正是那药丸散发出来的,十有八九是能蚀骨销魂的剧毒。
只听得狐媚儿对着不省人事的“刘财主”喃喃自语:
“老身本以为你和我前七任丈夫不同,便为你刘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可你倒好,发迹之后,便四处拈花惹草,恨不得将天下美色都收入房中,
我已用丹药为你延寿至二百馀载,仁至义尽,如今,也该轮到你用这副臭皮囊和残馀的福缘,助老身夺得机缘,证道妖仙了!”
说罢,她手一挥,门外凭空幻化出一顶阴气森森的轿子。
她毫不费力地将书生和“刘财主”提起,如同丢弃杂物一般,将他们扔进了轿中。
那顶阴气森森的轿子被狐鬼抬起,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径直朝着城外乱葬岗的方向而去。
胡玄黎并未立刻尾随。他心细如发,深知此刻府中尚有一个祸患需得料理干净。
银光一闪,他现出身形,悄步走入书房后的暗室。
只见那真正的刘财主,被剥得只剩一身单衣,像头死猪般被塞在床底,兀自鼾声如雷,对今夜发生的种种浑然不觉。
胡玄黎皱了皱眉,将他从床底拖出,搬回那张锦缎铺就的卧榻之上。
看着刘财主在睡梦中咂摸着嘴,似仍做着春梦,胡玄黎嘴角掠过一丝讥诮。
此人贪花好色,引妖入室,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
就在胡玄黎准备离开时,敏锐的听觉让他捕捉到了侧院传来的轻微响动。
胡玄黎隐去身形,悄然望去。
只见那狐媚儿竟去而复返,她径直走向后院一处偏僻荒废的小院。
那里孤零零地停着一口薄棺。
她冷笑一声,袖袍一挥,棺盖便哐当一声掀开,露出里面那具暖房小妾青白的尸身。
“你的好老爷马上就来陪你了,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伺候的。”
狐媚儿语带恶毒,似是说给那死去的女子,又更象说给轿子里昏死过去的刘财主听。
她纤手一抓,那尸身便被无形之力提起,轻飘飘地落入那顶等侯在旁的阴轿之中,与昏迷的书生和猪刚鬣挤在了一处。
做完这一切,狐媚儿才满意地拍拍手,示意轿鬼起轿。
轿子再次移动,速度更快,直奔城外。
胡玄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神冰冷。
直到轿子远去,他才身形一晃,化作银狐,悄无声息地跃上屋脊,如同一道凛冽月光,远远追了上去。
……
月光惨白,照得通往乱葬岗的小路愈发凄清,两旁的歪脖子老树在风中张牙舞爪,如同窥视的鬼影。
轿子在前方忽隐忽现,抬轿的轿鬼脚步飘忽,直往那坟茔林立、鬼火明灭的阴邪之地。
直到三更天,轿子方在乱葬岗深处的一片洼地停下。
此处阴气浓重,连月光照到这里都显得惨淡扭曲。
胡玄黎潜藏在一块墓碑后,摒息凝神,面露疑惑,此地他们也曾来过,却未曾发现异常。
正当他思索间,却见狐媚儿先将那书生从轿中拖出,取出一枚散发着清香的丹丸塞入他口中。
不过片刻,书生悠悠转醒,眼神却依旧迷茫空洞,显然并未恢复神智,只是身体不再受毒素控制。
狐媚儿手脚麻利,又将一套早已备好的,与刘财主所穿相似的大红新郎吉服,仔细给书生穿戴整齐,最后戴上了那顶新郎帽。
就在那顶帽子戴稳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周遭景象一阵模糊扭曲,仿佛水波荡漾。
原本只是阴森的乱葬岗,空气中骤然平添了无数凄厉的呜咽与刺骨的寒意,隐隐有血色凶光自虚无中透出,将这片局域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
八道凝实无比的黑色鬼影,裹挟着冲天的怨气,猛地从地下、从墓碑后钻了出来!
它们形体模糊,唯有一双双眼睛燃烧着怒火,死死盯住狐媚儿和那身着喜服的书生。
“咦!这群鬼智力如此低下嘛?竟是只认新郎帽而不认新郎面目,相必应是滞留已久的怨鬼!”
胡玄黎心头一震,方知晓昨日为何一无所获。
他本就通晓幽明,灵觉远超常人。
此刻自是清淅地感知到,这八道鬼影并非寻常阴魂,其内竟蕴藏着一丝由至阳逆转而成的太阴之力!
胡玄黎瞬间明悟:“阳极生阴,九阳泉之一,竟藏匿在这段与阳世交织的黄泉路之中!难怪我们遍寻不着!”
那八道鬼影,想必就是之前被狐媚儿害死的八夫,成了这特殊地界的凶灵。
月色正寒,八道厉鬼正围着狐媚儿,发出尖锐的谩骂:
“贱人!不知廉耻!”
“竟又纳一夫,坏我辈清净!”
“贪得无厌,该杀!”
狐媚儿对这番咒骂充耳不闻,脸上反而露出狂热与决绝。
她快步走到那暖房小妾的尸体旁,俯下身,用力捏开其下颌,使其嘴巴张开。
随后,她从怀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个不足三寸的黑色小瓶。
胡玄黎看得分明,那瓶中装着的,绝非丹药,而是带着骨质光泽的灰白色粉末!
“这是她自己的骨灰!!”胡玄黎心中不由凛然,“这狐狸,当真是对自己够狠!以此物为引,是将自身魂魄作为窃取九阳泉眼逆转的阴力,想借一丝太阳真火一步登天,
但若失败便是魂飞魄散,连投入轮回的最后一点根基都将燃尽,真正万劫不复!”
可惜,她注定成功不了。
就在狐媚儿举起骨灰瓶,要将其中粉末倒入小妾尸身口中之际。
胡玄黎不再迟疑。
心念一动,一道凛然金光自他袖中激射而出!
那是一柄蕴含至阳破邪神威的桃木短剑,正是钟馗天师所赐!
剑化惊鸿,破空无声,直刺狐媚儿面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