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里暖意融融,药香沉静。
胡玄黎推开虚掩的房门,一眼便瞧见了挂在梁下的那壶解毒丹。
拨开壶塞,便见丹药圆润,隐泛宝光,火候已是十足。
胡玄黎满意地点点头,袖袍轻拂,捏了个收纳的诀法。
只见那尊平日里吞吐火焰的丹炉嗡地一声轻鸣,迅速缩小,化作一个巴掌大小的铜炉挂饰,稳稳落入他掌心。
胡玄黎系在颈间。
“此去白虎岭山高路远,这炉丹怕是要布施一路。”他心下思忖,“猪老哥同去,正好把阿金阿银也带上,让他们见见世面!”
心意既定,便去寻两个弟弟。
听闻能随哥哥出远门,金角银角兴奋得小脸放光,忙不迭地将自己的宝贝小葫芦背好,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胡玄黎瞧着他们,忽然起了考较之心,更深处,还藏了点别样的心思。
碧霞宫乃泰山正神道场,其法脉正大玄奥,若能窥得一二,自是好处无穷。
于是板起脸,摆出兄长督查课业的架势:“出门在外,不比观中安逸,且将你们近日所学,演练与哥哥看看,宫姐姐都教了些什么?可有懈迨?”
两个小家伙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宫姐姐确曾叮嘱“法不传六耳”,可眼前只有哥哥一人,分明只有两只耳朵嘛!
“哦!”两人自以为想通了关窍,当即乖乖站好,争先恐后地背了起来。
“哥哥听好了,这是五行遁法的真言……”
“还有还有,移魂换魄需凝神于……”
“担山之术的关窍在于引动地脉……”
童音清脆,一道道玄门妙诀如溪流般淌出。
胡玄黎负手静听,银狐天赋灵慧异常,兼之九宫混真诀根基深厚,这些口诀听在耳中,稍加揣摩,其中精义便已了然于胸,牢牢印入心田。
待两个弟弟背完,他面上不显,只微微颔首:“背得尚可,可见平日用了心。”
心下却如明镜般透彻:难怪后来那猴头与金角银角相斗,搬来须弥、峨眉二山都视若等闲,唯独被泰山压得七窍喷红。
原来唤来泰山的诀是如此来的,泰山乃东岳,人间帝王封禅之所,聚人道气运、汇地脉玄根,更是碧霞宫根本道场。
这搬山诀引来的岂止是山岳之重?
分明是佛、道、儒三教显化于人间的一份煌煌大势。
连那无法无天的猴子也得吃个大亏。
想通此节,胡玄黎又思那九夫坟,若不是知晓他们根脚,巧用司命天书,怕是要吃一个大亏,故自警醒,下意识地将身后蓬松的狐尾又收敛几分。
“万不能让人知晓了根脚,便如那黄花观的百眼魔君,千里金光阵何等厉害?一旦被毗蓝婆菩萨看破原身是只蜈蚣,一枚绣花针便破了神通,一物降一物,这世间的道理,有时便是这般直白又残酷。”
叫醒还在廊下打盹的猪刚鬣,只说去山下药田采些路上备用的药材。
猪刚鬣揉着惺忪睡眼,问:“可是要去寻那乌鸡国的秘藏?老猪我把灵井都打好了!依我看,那秘藏颇有来历,保不齐是哪位神仙留下的考验机缘!”
胡玄黎还未答话,袖中蜃龙珠便微微一亮,一个略带无奈的声音传入他脑海:
“别瞎猜了,乌鸡国那处,不过是我随手布下的幌子,只埋了颗无甚大用的幻珠,若非如此,太阳真火现世这等动静,周邻妖仙、散仙岂会不来探看?”
胡玄黎恍然,是了,那日乱葬岗上动静不小,原是有此一层幻术遮掩。
这蜃龙心思倒也缜密。
“你在观中,为何一直沉默?”胡玄黎以心念相询。
蜃龙沉默了片刻,才闷闷传来思绪波动,其中混杂着窘迫与懊恼。
胡玄黎六识伶敏,最善捕捉情绪,轻易便读懂了那未明言的心思:早知你师父是太上老君,我还费尽心思隐藏行迹作甚!
胡玄黎心下不由失笑。
都只剩魂魄寄于珠内了,竟还这般看重颜面。
旋即想到他那父亲泾河龙王,不过为与一算命先生争胜,就敢篡改玉帝降雨敕旨……
嗯,这般死要面子的脾性,看来还真是家学渊源。
他不再多言,取出老君新炼的那柄宝扇,唰地展开。
扇面素白,隐隐有云纹流动。
蜃龙会意,当即从珠内化出一道朦胧龙影,投入扇中。
只见扇面云纹汇聚,墨色晕染,倾刻间一条神龙浮现其上。
此龙与寻常龙族迥异,身姿更显修长优雅,龙首昂扬,须髯飞扬,眸光流转间,似映照着海市蜃楼的万千景象,如幻似真,恰如其分。
胡玄黎欣赏了一下扇面新添的墨宝,这才转头看向猪刚鬣:“你方才说,灵井打好了?”
“那是自然!”猪刚鬣挺了挺肚子。
一行人下山来到药田。
果然,田边多了一口新井,井栏石料古朴,隐隐有灵气上涌。
胡玄黎走近一看,井底正有多个泥鳅在奋力疏通泉眼,旁边那昂首挺胸、多足划动的蜈蚣精,正挥舞着前肢,似在监工。
口中还嘟囔着:“不错!不错!打通这周围的灵井,等本大王得了仙家赏识,以后也封你们个井龙王当当……”
也忒会画饼了,胡玄黎嘴角微扬,瞬间明了。
难怪这夯货答应得爽快,原来是抓了壮丁。
更令他意外的是,这蜈蚣精非但没被木客们埋了当花肥,反倒是成了个小头目。
看来也是个识时务的。
胡玄黎略一思量,也罢,药田广阔,木客与小蜘蛛们照料不易,多个有点道行的帮手看守也是好事。
“便留在此处吧,好生看顾药田,自有你的好处。”
“多谢小老爷!”
蜈蚣精一听,喊地更卖力了。“我今天再跟你们讲一遍,愚公移山的故事……”
目光扫过生机勃勃的药田,胡玄黎最终落在不远处悠闲啃草的青牛身上。
青牛看似慵懒,鼻上那只金刚琢却流转着淡淡的光泽。
胡玄黎心思一动,脸上堆起笑容凑上前:“青牛啊,我怎瞧你今日更显神武了!”
青牛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口吐人言,道:“甭打这圈子主意,想借?除非带老牛我一同下山走走。”
胡玄黎眼睛一亮:“师父准了?”
青牛慢悠悠地点了点硕大的头颅。
“好!”胡玄黎抚掌,队伍里再多一位深不可测的前辈,此行底气更足了。
摘了一葫芦草药,胡玄黎携两弟骑着青牛,身后跟着猪刚鬣离了平顶山,迤逦而行。
不多时,便见前方道上有一队车马,正是那书生与其父樵夫。
樵夫换了身整洁衣裳,满面红光,正与下山相送的庙祝话别。
那庙祝见了胡玄黎,忙热情迎上,拱手道:“仙家!多亏仙家点化,这痴儿才迷途知返,走上正途,老朽代他父子,谢过仙家大恩!”
胡玄黎还礼,淡然道:“老邻居言重了,那樵夫时常照拂山间小庙,投之木桃,报之琼瑶,理所应当。”
庙祝笑容更盛,从袖中取出一颗色泽温润的黄澄澄珠子,递了过来:“此乃那黄仙临行前,特意留下嘱托转交仙家的,说是酬谢之礼,万望收下。”
这倒是意外之喜。
胡玄黎并非矫情之辈,略一推演,知此物乃那黄鼠狼多年香火愿力所凝,于他虽非必需,却也别有妙用。
他自认成为狐狸后心性淡泊了许多,但绝非滥好人,该得的酬劳,拿着并无不安。
胡玄黎接过珠子,触手温润,隐有愿力流转。
他将珠子收好,看向庙祝,问道:“老人家,那黄仙既已了却因果,保全名声,按说刘家理应将其重新迎回,奉为保家仙才是,我当初明言是他请我前去劝学,此恩不小,那樵夫也是明理之人,为何……”
庙祝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化作一声轻叹。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目光望向远处苍茫的山岭,低声道:“仙家您有所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那书生经此一遭,虽收了修仙妄念,但其父樵夫,乃至那书生自己,心底难免对精怪二字存了芥蒂,此为其一。”
“其二,也是最紧要的那日显圣,后来不知怎的,便有传言说您与山上灵官爷有旧,是受了灵官爷的托请来点化迷途书生,这传言一起……”
庙祝无奈又道:“那刘家父子,自然觉得既有正统神只庇护,又何须再供奉一位野仙?香火愿力就那么多,人心偏向,便如水流归壑!
那黄仙也是个知趣的,便干脆收拾了行囊,说是去黄风岭投奔他的一位表哥去了,临行前,硬是留下了这珠子,说是恩怨两清,不欠不亏。”
原来如此,胡玄黎听罢,默然片刻。
这也是他不愿做保家仙的缘由。
人心易变,趋利避害,本是常情,不过这黄鼠狼这份决断,倒比他料想的更为通透。
“也罢。”胡玄黎轻声道,将珠子妥善收起,“各有缘法,强求不得,此去黄风岭路途艰险,但愿他能安然抵达,闯出一番天地,日后说不定还会再见。”
言罢,他向庙祝拱手作别。
庙祝亦是郑重还礼,目送这一行人远去。
……
青牛步伐稳健,胡玄黎坐在背上,任由两个弟弟的童言稚语在耳畔叽叽喳喳。
这离了平顶山,不过半日工夫,便来到黑松林附近。
正行间,前方山坳拐角处,忽地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只见三四骑护着一辆青篷马车仓惶奔来,人马皆带惊惶之色。
车帘猛地掀开,探出一张中年文士面孔,官帽歪斜,疾声催促:“快!再快些!莫让那妖风追上了!前方的小兄弟,快调头!!”
话音未落,后方山林深处,陡然卷起一股怪风!
那风色泽浊黄,来势不快,却弥漫一股疫疠之气,所过之处,路旁草木萎蔫发黄,瞬间被抽去了生机。
“是瘟毒瘴风!”胡玄黎眼神一凝。
此风专坏人畜精神,亦能传播疫病。
猪刚鬣已擎出钉耙,挡在前方:“晦气!哪儿来的病风!”
那浊黄风已追上车队尾端,轻轻一拂,两名落在后面的哼也未哼,便直接栽落马下,面色迅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随即转为青白,气息微弱。
拉车的马匹也吸入少许,口吐白沫,跟跄欲倒。
胡玄黎见状,不慌不忙,取出那柄素白宝扇,朝着那弥漫而来的浊黄毒风,运起法力轻轻一扇。
扇面云纹流动,其上墨色蜃龙之影有一瞬活了过来,龙睛微亮。
便见一股清灵的无形之气拂过,那疫疠之气倾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盘旋的浊黄怪风呜咽一声,便彻底平息,只留下满地萎蔫的草木和惊魂未定的人马。
危机暂解,胡玄黎却不怠慢。
他袖袍再拂,袖间葫芦数粒圆润的清瘴解毒丹飞出。
手指轻弹,丹药便化作流光,落入那两名昏迷车夫与拉车马匹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药力化开。
不过呼吸之间,那两人脸上青白之气迅速褪去,虽仍昏迷,但胸腹起伏已趋平稳,性命无碍。
拉车的马也甩了甩头,站稳了脚跟。
那车中文士目睹此景,连滚爬落车,也顾不得官仪,朝着胡玄黎纳头便拜:“多谢仙长相救!若非仙长神通广大,赐下灵丹,下官与这些随从今日必死无疑!”
胡玄黎下了青牛,扶道:“不必多礼,举手之劳,不知诸位从何而来,为何遭此毒风追赶?”
那文士起身,惊魂稍定,拱手道:“回仙长,下官乃宝象国国王驾前,鸿胪寺少卿王文昭,奉王命出使车迟国归来,行至前方那黑松林时,林中突然刮起这阵毒风,纠缠不休,已有随从遭殃,幸遇仙长!”
他心有馀悸地望了望身后幽深的林莽,“那风似有灵性一般,专追着我们,如今虽散,只怕是有妖怪!”
胡玄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黑松林。
林霭沉沉,毒瘴之气弥漫,不是个好去处。
“且宽心,”胡玄黎收回目光,“我等正欲西行,若不弃,可同行一程,彼此有个照应。”
王少卿闻言,如蒙大赦,连连作揖:“若能得仙长庇佑同行,实乃下官与大幸!一切但凭仙长安排!”
队伍合并,稍作整顿,便继续前行。
胡玄黎骑回青牛背上,手中宝扇轻合,目光再次扫过那片黑松林。
扇面上,墨色蜃龙的影象似是更加清淅了,龙睛所望,正是那林子深处。
心念中,传来蜃龙略带玩味的声音:
“风带瘟毒,追人不散,嘿嘿,这黑松林里,怕不是藏了个专门播撒病灾,试探路人的行家,前头路上,未必清净啊。”
胡玄黎不语,只是将扇子握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