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韩胤离开后,刘备端坐着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元龙你如何看待这位袁术的使者?”
“使君。”
陈登从后方绕出来,他外表英俊,行走间湖海豪气沛然而生,跪坐在刘备的身旁,开口道:“袁术骄奢,非治才,如今佯装结盟,恐怕是想要借此麻痹使君,从而图谋徐州。”
“其转道联系吕布”陈登语气稍顿:“恐是为了暗中连络吕布,使其在我们两军交战之际偷袭使君。”
“不可不防!”
天下人对于袁术的看法总是这么的一致。
“我并不这么认为。”刘备皱眉说道:“吕布尚且需要面对曹操的威胁,哪里能够随他袁公路的意愿,去在我们双方交战的时候偷袭我们呢?”
“至于图谋徐州,那就更不可能了,他还要向朝廷表我为徐州牧,这明显是想要支持我。”
“这怎么看都象是”刘备望向北方:“袁公路被他北方的那位兄长的英明神武所震慑到了,正在想方设法的拉拢周遭的人组成联盟,来对抗隐隐有北方之主趋势的袁绍。”
虽然袁绍仍然还在和公孙瓒交战,但消息精通的人都知道,公孙瓒已经走到末路了,袁绍只需要按部就班的推进战线,便能够将公孙瓒的生路锁死。
“若是他真的是为了对抗袁绍,我倒真想和他联盟。”
刘备收回眼眸:“因为这是一个帮兄长缓解压力的路子,若是可能,我愿意尝试。”
“但也仅限于此了。”
自初平四年,公孙瓒杀刘虞以后,他便和这位曾经一起在卢植门下求学的兄长道路分歧了。
“使君仁念,登深为感佩。”眼见刘备没有被表象迷惑住,陈登的言语也随之一转:“然登以为,袁术此举,恐非仅为抗衡袁本初。”
“而是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横跨江淮的联盟网络。”
他并指为剑在地面上勾勒图案:“这个联盟有着天下第一武将,有着天底下最为富饶的领地,更有着无数等待发掘的大才。”
“若是真让他将整个联盟组成了,恐怕天下的归属就要说定了。”
一旦两袁并争成为大势洪流,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汝南袁氏想方设法的促使两袁合流,到时候其他有野心的势力,都会被这恐怖的先发优势湮灭野心,成为新朝的忠臣孝子。
陈登看着刘备严肃的表情,也知道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像使君这类的汉室宗亲,恐怕会在史书上留有骂名,被后人嗤笑。”
“更会成为汉室天命已失的作证。”
“所以袁公路才急着四处结盟。”刘备的双手缓缓握紧道:“他要在袁绍平定河北之前,先织好这张网。”
“正是。”陈登用袖角拭去地上痕迹:“故而登以为,他表奏使君为徐州牧,非为联盟,实为收编,他要的不是盟友,而是臣属。”
刘备起身走到门边,望着庭院中摇曳的树影。
许久,他背对着陈登问道:
“元龙,依你之见,此局……可破否?”
陈登沉默片刻,斟字酌句:“若仅袁术一人,可破,若真如登所疑,有高人在幕后统筹擘画……”
他摇了摇头,“则需尽早斩断其触手,首在阻吕布与之合流,次在……”
两人一直商量到夕阳落下才结束,刘备亲自将陈登送出府外,负手望着陈登离去的身影。
晚风吹动他的衣袂,忽然生出几分萧索。
“以元龙之才,若是愿意追随我就好了。”
陈登确实在帮他,尽心竭力。
可刘备知道,陈登帮助的是徐州牧,至于他刘备本人……不过恰好在此时,恰好处在这个位置上罢了。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声在空寂的庭院里格外清淅。
这州牧府很大,大得能容下千军万马的谋划;也很空,空得除了自他微末之际便跟随的友人以外,没有半个心腹。
路过偏厅时,看见里面还亮着灯。
坐在里面的是简雍,这位从涿郡就跟着他的老友,刚过三旬,鬓角便已生有白发,显然是过度劳累所致。
毕竟以简雍的能力,若想要和那些妖孽斗,还是太难了。
“宪和。”刘备推门进去,“还未歇息?”
简雍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主公不也未歇?”
“我在看元龙遣人送来的淮南情报。”
他放下竹简,叹道,“袁公路,当真变了。”
刘备在他对面坐下,随手翻开一卷。
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寿春近期的政令:恢复十五税一的赋税,招揽流民垦田,重修水渠,设常平仓十二处……
都是极其平常的政令,但也是最为考验执政者能力的政令。
因为即便是十五税一的赋税,他便做不到,因为现在徐州的税是分给世家的。
更别提流民垦田,兴修水利了,即便这些徐州已经有人在做,但是所获的收益跟他这位徐州牧没有丝毫的关系。
偌大的徐州,如今已经彻底沦落为世家豪强的乐园。
“这些举措,”刘备指着简牍,“宪和以为如何?”
“老成谋国。”简雍直言不讳:“条条都点在要害上,尤其这常平仓之法——丰年收储,荒年平粜,最能稳定民心。”
“主公,这不象袁术的手笔。”
“是啊。”刘备往后靠了靠,望着梁上摇曳的灯影,“所以元龙怀疑,袁术背后另有高人。”
简雍沉默片刻,忽然道:“主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有何不当讲?”刘备不以为然的说道。
简雍压低声音:“以陈氏在徐州的根基……主公真要全盘依仗?”
这话点破了刘备心中最深的隐忧,他依靠世家,但又惧怕世家,因为吕布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宪和,我如今除了一腔虚名,还有什么?”
“有关张二将军的忠心,有千百涿郡子弟的性命相托。”简雍说得斩钉截铁,“主公,虚名也是名,人心也是权,当年高祖入关中,也不过是‘约法三章’的虚名罢了。”
刘备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路跟随自己辗转飘零的老友,忽然觉得眼框发热。
“可徐州……”他声音有些哑。
“徐州是徐州,主公是主公。”简雍往前倾身,“陈元龙要保徐州,而主公要做的,是让徐州人明白——保徐州和保主公。这两者,本可以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