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锣鼓巷九十五号院,中院,贾家。
低矮的房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酸菜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沉腐气息。
贾东旭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慌里慌张地窜进屋,反手就把门给掩上了,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惊悸。
“淮茹!淮茹!”
他压低声音,冲着正在缝补衣服的秦淮茹急声道,“你猜我刚刚在门口看见谁了?就昨天在秦家村打我那小子!姓陆的那个!”
秦淮茹手里的针线一顿,抬起头,脸上也露出诧异:“东旭,你说陆远?他……他就是今早王主任亲自送来的,安排住在咱们隔壁那家的。
妈之前一直惦记的那两间大瓦房和耳房,王主任就是分配给他和他妹妹了。听说他爹是烈士……”
“什么?!是他?!”
贾东旭如遭雷击,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昨天在秦家村被痛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小子下手又黑又狠,没想到冤家路窄,转眼间就成了隔着一堵墙的邻居!
这以后……
贾东旭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里象是打翻了五味瓶,又惧又恨,还有种说不出的憋屈。
“东旭,你认识隔壁新来的小子?”
炕上,正纳着鞋底的贾张氏耳朵尖,立刻凑了过来,三角眼里闪铄着精光。
“认识就好办了!你去跟他商量商量,让他们兄妹俩腾一间大瓦房出来!
就一个半大小子带个赔钱货丫头,住一间房加个耳房尽够了,哪用得了那么大地方?
咱们家棒梗眼看就大了,挤在一起象什么话!”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仿佛那房子本就该是她们贾家的。
贾东旭看着自己这异想天开的老娘,嘴角抽搐了一下,尴尬地低吼道:
“妈!你想什么呢?昨天在秦家村,就是这小子把我打成这样的!您让我去跟他商量?我找打还差不多!”
“什么?!”
贾张氏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从炕上跳下来,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
“是那个挨千刀的小杂种打的你?反了天了!克死爹妈没人教的东西,敢打我儿子,还敢抢我家的房子!我……我非撕了他不可!”
她撸起袖子,露出粗胖的骼膊,作势就要往门外冲,那架势活脱脱一只被激怒的母老虎。
秦淮茹吓得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一把抱住贾张氏的腰:
“妈!妈!您别冲动!不能去啊!人家是烈属!王主任今天刚在全院大会上强调过的,您忘了扫大街的事了?”
“烈属怎么了?烈属就能无法无天,打我儿子,占我房子了?”
贾张氏挣扎著,唾沫星子乱飞。
“老娘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受过这种气!你放开我,看我不挠花他的脸!”
“妈!你闹够了没有!”
贾东旭又急又气,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总算暂时镇住了贾张氏。
他压着火气,又带着几分后怕道:
“您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吗?昌平陆家庄的!那是出了名的护短不要命!
您今天敢在这里动他一根手指头,信不信明天他们陆家庄的老少爷们就能扛着锄头冲进城里来,把咱们这院子给平了!
到时候别说房子,咱们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待下去都难说!”
“陆……陆家庄?”
贾张氏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嚣张的气焰瞬间熄了大半。
她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自然听过陆家庄的威名,那是在十里八乡都没人敢轻易招惹的硬茬子。
她可以不怕街道办,可以耍横撒泼,但对于这种宗族观念极强、真敢玩命的村子,骨子里还是存着畏惧。
她悻悻地甩开秦淮茹的手,一屁股坐回炕上,嘴里却不甘心地嘀嘀咕咕:
“哼!一个乡下泥腿子,不好好在土里刨食,跑到城里来搅和什么……尽想美事……”
秦淮茹听着婆婆这话,额角忍不住垂下几道黑线。
按户口本算,她和婆婆贾张氏都还是农业户口,标准的泥腿子。
往上数三代,这四九城里住着的,谁家祖上不是地里刨食的?
真正的贵族,早在这新时代的洪流里不知踪影了。
……
下午,日头偏西。
一阵汽车引擎声和人力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打破了中院的宁静。
安远的勤务兵带着几个穿着号褂的“窝脖儿”(专门替人搬运重物的苦力),开始从板车上往下卸家具。
崭新的榆木桌椅、带着镜子的衣柜、结实的木床、甚至还有一个小巧的书架……
一件件家具被小心翼翼地搬进陆远那两间原本空荡荡的正房里。
贾张氏扒着自家门缝,瞪着那双三角眼,死死地盯着外面,看着那些光亮的家具,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
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低声咒骂着:
“呸!显摆什么?不定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小畜生,迟早遭报应……”
陆远没理会隔壁那毒蛇般的目光,他正忙着招呼众人。
勤务兵办事利落,指挥着窝脖儿将家具摆放到位,然后拿出一份清单递给陆远:
“陆同志,家具都齐了,您清点一下,没问题就在这儿签个字。”
陆远扫了一眼,心中微动。
这哪里是普通的三十六条腿(指结婚必备的床、桌、柜、椅等基本家具),分明是连妹妹房间都配置齐全的一百零八条腿了!
可见安远为了他们兄妹能安顿好,是真正费了心思和力的。
这年头,很多人家结婚,家具都是东拼西凑,或者几家合著用的。
“辛苦各位大哥了,没问题。”
陆远爽快地签了字,转身从里屋提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野猪肉,估摸着有两斤多重,硬塞到勤务兵手里。
“大哥,一点山里打的野味,不成敬意,拿回去给家里添个菜。”
勤务兵一看,连忙推拒:“这可使不得!陆同志,这太贵重了!让局长知道了我收您东西,非处分我不可!”
陆远却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脸上带着诚恳的笑容:
“嗐,咱们兄弟之间,不说这些见外的话。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跟安叔没关系!
这年头,谁家不缺点油水?您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陆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