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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布敲开那间没有门牌号码的办公室时,陈警官正坐在沙发上收看本地新闻重播。
陈警官嗓子里冒出一股烟味,小布知道陈警官没有‘过早’,买一份早餐放在陈警官办公桌上。
对着电视上一个特写画面,陈警官说:昨天,徐老编辑正是看这条新闻回忆往事,这家新城房地产集团公司的老板,就是徐老编辑说的那个校对工刘家桥。陈警官用茶几上的火柴点燃一支烟,将烟圈吐向天花板,继续说:十年前,刘家桥在报社当校对工,晚上在新华书店打杂,他能写会画,离开报社后做生意,徐老编辑说的没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现如今在潘市呼风唤雨。
陈警官吃着小布买来的早点,小布知道陈警官过了一个无眠之夜,不禁想起陈警官说起的“过早”,越发觉得形象有趣。
陈警官边吃边说,你怎么骗卷毛说这些?小布听得出陈警官在表扬他,他说自己没骗人,只是把话说到卷毛的心坎上,也就是您说的“忽人”。陈警官明白小布活学活用,笑着说,我们这里把喜欢“忽人”的人,叫做“忽人精”呢,有两下子的人才可以叫这个的。小布知道叫什么精的,不一定是好词,陈警官又在内函他,知道他其实不懂地方话里面那些微妙之处,用话来套他。小布回怼过去,是呀,这世界上,有真人,假人,还有一个叫潘市的“忽人”。陈警官提起黑色牛皮包,没见这么说话的,你小子瞎编一气,拿我们的话当歌儿唱。小布虽不喜欢土话里藏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意思,但他要让陈警官知道他的语言天赋,两个人之间偶尔打打嘴仗,他也一步步靠近陈警官,就象现在紧跟在陈警官身后一样,虽然他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做什么,但是他看得出来,这次的方向不再是市中心医院,而是在小街小巷里蛇行。车窗外的房子越来越矮,今天要找一个叫涂和平的人,曾经在报社当过校对工,与刘家桥共事,一个负责一校,一个负责二校,他们是搭档。
同是校对工,差别好大啊。小布模仿小品里的话,想搞笑一下,但陈警官没有反应。
停车时,有一群人朝警车走来,手上还拿着铁锹之类的东西。陈警官落车,用本地话同这些人打招呼,小布基本听不懂。这个地段属于城中村,昨天和拆迁公司发生冲突,今天看到警车,以为是来抓人。陈警官说明来意,一个中年人把陈警官和小布带到一家门口,墙壁上写着大大的“拆”字,一楼不见人,陈警官喊了几声房主的名字,也没有人应。那个带路的中年人朝墙上的“拆”字吐了一口痰,说涂和平天生就是一个软骨头,是一个贪小便宜的“内奸”,全村第一个在拆迁协议上签字,肯定是被新城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收买了,现在全村人骂得他不敢出门。
陈警官带着小布上了二楼,在一间凌乱的房间里,看见躺在床上的涂和平,他的爱人在一旁照顾。涂和平以为又是村里人找他麻烦,准备沉默以对,没想到是陈警官,起身相迎。
“您康健。”陈警官打招呼。
“陈警官啊,您康健。”做过校对的涂和平,举手投足有一股斯文气。
前些时,小布在单位就听见过“康健”,潘市一带的人把健康倒过来说,似乎成了本地的一句俗语,他记得古文中有这样的词,在这个离省城偏远的地方保留着,小布觉得“康健”比那句“怎么搞的”显得厚重和文明。
陈警官申明他这次来和所谓的拆迁没关系,想聊聊涂和平在报社做校对工时的事,特别是与刘家桥共事的那段经历。
一肚子苦水的涂和平絮絮叨叨起来,他是本村第一个签拆迁协议的人,可那是村长做他的工作,他和刘家桥共事两年多,但刘家桥现在是大人物了,离开报社也没再联系,可村里的人不依不饶,骂他是“村贼”,现在大门不敢出。
陈警官接话,“老涂啊,你说你和刘家桥没有来往?据我所知,春节刘家桥来村里慰问,第一个就到你家,信封比别人家的都要厚,是吧?”
涂和平的爱人借故离开,小布惊奇陈警官连“信封”有多厚都知道,真是一个可怕的“本地人”。
陈警官见涂和平身子在发抖,又安慰他,“你就说说和刘家桥在报社当校对工的事。”
老涂披一件外套,试着回忆,那是十多年前,报社新招一个临时工,让他带着做校对。涂和平做校对工二十多年,眼睛越来越近视,从基本不出错到后来偶尔会犯错,一旦他退休得有人接班。那时的刘家桥身形矫健,头发蓬乱,不大爱说话,但做事特别认真,要求他校对一遍的稿子,他会看两遍,要求重校的,他会看四遍,是一个给自己加码的人,也是一个狠角色。听说,他读书不多,具体是什么毕业,他没有讲,也反感别人问他这个问题。他不多话,个人的事,他从不主动说半个字。后来知道,他有一个五岁的女儿,爱人在新华书店零售摊卖报刊杂志。他白天在报社做校对,晚上在他爱人工作的新华书店打零杂工。有传闻说,他把新华书店的书看了一个遍,还到图书馆借书。来报社后,他会写点豆腐块,让版面编辑斧正,刊登在报纸副刊上。报社一个徐编辑看上他,叫他到办公室好多次。他们谈些什么,刘家桥也是一个字儿都不说。那时刘家桥不到三十,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有时还担心自己“酒后失言”。
陈警官插话问:“你们一起喝过酒吗?”
涂和平摇摇头,“我们做校对工作,有些单调沉闷,有时候约上几个人喝酒找乐子。刘家桥不喜欢这样,碍于情面被我们拉过几次。他不喝酒也不大说话。有一次,我们几个人轮番逼他喝,他说什么都不肯。我们就问他是不是酒精过敏,他说没有,说他真正喝起来,我们几个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们更加不依他,非要他给一个说法,不然就是瞧不起我们。他说了一句话,我至今都忘不了。他说他担心酒后失言。我们几个发愣,后是笑得不行。一个报社校对工担心酒后失言,就象穷人担心自己发财,被人偷窃一样好笑。他当时脸色很难看,酒后第二天,他没有请假,又没来上班,我想他是生气了。也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对我不顺眼,不愿意打我下手,挤兑我。我越来越眼花,肠胃也不大好,打报告提前退休了。后来听说他也没干多久,离开了报社,开房地产公司发大财了。”
陈警官问道:“你说他喜欢写点豆腐块,是哪方面的文章?”
涂和平回答:“一些杂文、散文。”
陈警官又问:“他写过本报评论员文章吗?”
“那他还不够格,写本报评论员文章的人,都是报社记者编辑中的笔杆子。”涂和平很肯定地说道。小布与陈警官对了一些眼神,连涂和平都不知道徐老编辑暗中安排刘家桥代笔评论员文章一事。
陈警官又问:“老涂,你说你提前退休,除了眼花,还有肠胃不好,都是老毛病吧?”
涂和平爱人刚好进房间,边找什么东西,边怪声怪气地搭腔,“我们家老涂过去肠胃好着呢,退休前那段时间也不知吃了什么,隔三差五闹肚子,到现在还落下后遗症,吃东西要特别注意才行。”她拿着一件要找的衣服,脚步很重地走出房间。
陈警官没有理会涂和平爱人,“老涂,你保证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包括你老婆刚才说你退休前闹肚子的事儿?”
“句句是真。”
“那好,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陈警官站起身,“刘家桥那时是不是喜欢画画?都画些什么?”
涂和平看着陈警官,小布看懂了涂和平的眼神,这个老警官在调查刘家桥。
“我原来也不知道刘家桥爱画画,一次报社组织郊游,我带上我十岁的孙女一起去,刘家桥背着一个画板。记得那次,刘家桥兴致很高,给我孙女画象。”
“那些画还在吗?”陈警官又坐了下来。
“在的,我放在一个夹子里,收藏起来,留作纪念。”涂和平在书柜里翻出一个红色文档夹,一个可爱小女孩的画象,也有些零散的工笔画。涂和平解释道,“刘家桥在工作之馀,喜欢用铅笔钢笔在白纸上画,他见我喜欢,有时顺手送我几张,我就带回来一起放在夹子里。”
陈警官翻到文档夹的最后,一张以医生看病做手术为场景的工笔画,同时吸引了陈警官和小布的视线。
涂和平指着画象说,“白求恩,记得吗?一个医生不远万里来得中国,发扬国际主义人道精神。”
“读书时,课本里有这张画,是一张插图。”陈警官盯着做手术的画象,“他为什么要画白求恩?”
“这个我真不知道,记得一次,他从包包里拿出这幅画,问我画得怎么样,想听听我的意见。”
“你提了意见吗?”
“我觉得有点奇怪,又不好问,就夸画得好、画得好。我知道他爱听赞美的话,平时我都这样夸赞的,他却说画得不好,如果你喜欢,送给你,反正我要再画。”涂和平校对工出身,记性中保留一些生动的细节,而这些一晃而过的东西正是陈警官想知道的。
“他重画了吗?”小布在一旁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没再提起这件事,我也没再问。”涂和平一副老实巴交又很困惑的样子,他不明白一个老警察为什么问他这些,就象他始终没明白那时的刘家桥为什么画白求恩一样。
陈警官合上文档夹,“老涂,这个文档夹我们借用一下,保证原样还你。”
涂和平送人下楼,身子骨有些摇晃,陈警官又说了几遍涂和平康健的话。
康健比健康要健康吗?小布有点瞧不起爱占便宜又胆小的校对工,还有他板着脸的爱人,他甚至觉得这个人会一直虚弱下去。
小布对这边的路况不大熟悉,由陈警官继续开车。车开不久,途径一座小山脚下时,陈警官说是他出生的地方,山顶的亭子是明朝时建的,先有我们村,再有县城,就象老子和儿子的关系一样。
“村是老子,县城是儿子,刘家桥听了这话可不高兴。”小布从摇下的车窗向外拍照,“我都听说了,县城四分之一的楼盘是刘家桥开发的,比别的楼盘要卖得好。”
“是啊,搞建筑的人懂点画画,做出来的东西就会不一样。”陈警官把文档夹递给小布。
“刘家桥在潘市算是一个有脸面的人物,他多才多艺,还是一个低调谨慎的人。”小布一路拍照,府河上的风吹在脸上,象刚下过雨一样的湿润。
“你见过他吗?”
“没有。”
“你喜欢在心里给人画象吗?”
“警察不是都这样吗?”小布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你才当几天警察,看你小子狂的。”陈警官从仪表盘下拿出一本书,“一个低调的人,一只‘府河上空的鹰’。”
小布接过陈警官手中的书,封面是一个男士的特写,背景是府河的岸线。
“刘家桥的自传,拿回去看看。”陈警官说道。
“府河上空的鹰?”小布翻看书中的章节,“刘家桥是府河上空的鹰,那我们警察是什么?”
“这只是比喻吧。”陈警官觉得小布的思维跳跃得厉害,“当年刘家桥是一个谋生的年轻人,低调谨慎对他有好处,现在功成名就,从‘小鸡’变‘雄鹰’了。”
“府河上空有鹰吗?”小布把整个脑袋探出窗外,仰头看府河上的天空。
“只有飞来飞去的候鸟,哪有什么鹰。”陈警官笑了起来。
“府河上空没有鹰,他把自己比喻为‘鹰’?”小布从车窗外缩回脑袋,“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他的雄心壮志,府河上的游轮是他买的,新城集团最近成立了一家旅游公司,准备开发府河上的旅游资源。”
“不,我觉得他不只是明志。”
“那是什么?”
“一本传记的书名,那可是很讲究的,我觉得他见过鹰。”小布翻阅整本书,没有见到鹰的图片,“或者他画过鹰?”小布又去翻阅从涂和平家带来的文档夹,也没见到关于鹰的画作,“本地没有鹰,他却用鹰来比喻自己?他不会是本地人吧?”
小布似乎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本地人与外地人,他来潘市一段时间,从人们的眼睛里,他看到的他是一个不会说本地话的外地人,一个挂着相机的见习警官,这个意识触发他的联想,但小布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