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初夏,深圳的热浪来得比往年更早,四十度的高温象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罩着福乐食品厂。陈建军离开这里还不到半年,车间里的景象便比从前更加破败——老旧的灭菌炉依旧轰鸣着散热,通风扇早已坏了大半,只剩下两台在苟延残喘,扇叶转得有气无力,吹出来的风裹挟着热浪,扑在工人们湿透的工作服上,黏腻得让人窒息。
李师傅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攥着罐头封装机的手柄,额头上的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砸在滚烫的机器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色,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高血压带来的头晕目眩像潮水般袭来,眼前的机器和罐头渐渐变得模糊。
“李师傅,您歇会儿吧,看您脸都白了!”旁边年轻的工人小王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忍不住劝道,“这都干了快十二个小时了,您血压高,可经不起这么熬!”
李师傅摆了摆手,声音虚弱得象一阵风:“不……不能歇……刘厂长说了,这批订单要赶在月底交货,歇了就要扣全勤奖……我家里老母亲还等着钱买药,儿子的学费也还没凑齐……”
话音刚落,李师傅的身体猛地一僵,眼前一黑,双手再也握不住手柄,整个人象一截断了的木头,直直地向后倒去。“咚”的一声闷响,他的后脑勺重重磕在身后的原料桶边缘,随即重重地摔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张没来得及写完的考勤表。
“李师傅!李师傅!”小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冲过去扶住他,却发现李师傅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脸色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嘴角还溢出了一丝淡淡的血沫。
车间里瞬间乱成了一团,工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有人慌乱地掐着李师傅的人中,有人急得直跺脚,还有人哆哆嗦嗦地想去喊刘福生,却被旁边的老工人拉住了:“别去……刘厂长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骂人……”
可消息还是很快传到了刘福生的办公室。彼时刘福生正翘着二郎腿,靠在真皮椅背上,手里拿着计算器,美滋滋地算着这个月的利润,嘴里还哼着小曲——陈建军走后,他彻底放开了手脚,不仅砍掉了所有技术研发和安全防护的开支,还把工人的工作时间从八个小时延长到十二个小时,甚至十四小时,原料标准一降再降,不合格的罐头直接出厂,短短半年,倒是赚了不少黑心钱。
“什么?有人倒在车间了?”刘福生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放下计算器,语气里满是嫌弃,“真晦气!不就是累晕了吗?多大点事,让他起来接着干!订单还等着交货呢,眈误了工期谁负责?”
“刘厂长,不是累晕了……”来报信的主管脸色惨白,声音颤斗着,“是李师傅……他摔在地上,脸色青紫,呼吸都快没了……看着象是不行了……”
“不行了?”刘福生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快步走向车间,刚走进门,就看到一群工人围着躺在地上的李师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踢开挡路的纸箱,走到李师傅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发现李师傅的眼睛紧闭着,身体已经开始发凉,嘴角的血沫格外刺眼。
旁边的医生匆匆赶来,蹲下身摸了摸李师傅的脉搏,又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即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地说:“没救了……是突发性脑溢血,应该是长期高温作业、过度劳累引发的……送来太晚了……”
“没救了?”刘福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他扶着旁边的机器,稳了稳身形,眼神里满是慌乱——他只想着赚钱,却忘了陈建军当初反复提醒他的话,忘了东莞那家食品厂的教训,忘了李师傅有严重的高血压,不能高温作业,不能过度劳累。
可这份慌乱仅仅持续了几秒,就被他骨子里的自私和蛮横取代。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凶狠地扫过在场的工人,突然象是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地嘶吼起来:“都怪陈建军!这个乌鸦嘴!”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当初他在这里的时候,天天跟我吵,说什么高温作业会死人,说什么工人会出事,还诅咒咱们厂要倒闭!我当初就不该听他瞎逼逼,更不该让他走!他这一走,就给咱们厂带来了晦气,还真的让工人死在了岗位上——他就是个乌鸦嘴!是他咒死了李师傅,是他想毁了咱们福乐食品厂!”
工人们都惊呆了,纷纷抬起头看着刘福生,眼神里满是震惊和愤怒。李师傅是因为长期在四十度的高温里每天干十二个小时,是因为高血压被逼着守在最热的岗位,是因为刘福生不肯装空调、不肯发高温补贴、不肯让他休息,才活活累死、病死的,怎么能怪到陈建军头上?
“刘厂长,您怎么能这么说?”小王忍不住开口反驳,声音里满是悲愤,“李师傅是因为长期高温作业、过度劳累才出事的!当初陈主管反复提醒您,让您给车间装空调,给我们发高温补贴,让李师傅换个轻松的岗位,可您就是不听!是您的自私和贪婪,害死了李师傅,跟陈主管有什么关系?”
“就是!”另一个老工人也忍不住说道,“陈主管当初为了咱们的安全,跟您吵了无数次,甚至不惜辞职走人!他是为了咱们好,您怎么能反过来怪他?分明是您自己不顾我们的死活,才酿成了悲剧!”
“闭嘴!都给我闭嘴!”刘福生被说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地嘶吼起来,“我是厂长,我说怪谁就怪谁!就是陈建军这个乌鸦嘴咒的!要不是他走的时候说那些晦气话,李师傅怎么会死?咱们厂怎么会出这种事?”
他一边嘶吼,一边抬脚踹向旁边的原料桶,罐头散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象是在无声地控诉他的蛮横和推卸责任。“你们都给我听着,这件事谁都不许外传!谁敢把李师傅的事说出去,谁就给我滚蛋!还有,从今天起,谁都不许再提陈建军这个名字,谁提我就扣谁的工资!”
说完,刘福生不再看地上的李师傅,也不再看工人们愤怒的眼神,转身狼狈地逃回了办公室。他关上门,靠在门后,身体不停地发抖——他不是不怕,他怕李师傅的家属来找麻烦,怕安监部门来调查,怕工厂被封,怕自己像东莞那家厂的厂长一样被抓起来。
可他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的问题,从来没有想过,是自己的贪婪和漠视生命,害死了李师傅;是自己的短视和蛮横,让福乐食品厂陷入了危机。他只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别人,推给那个早已离开的、曾经一心为工厂好的陈建军。
车间里,工人们默默地围在李师傅身边,有人忍不住红了眼框,有人偷偷抹着眼泪。李师傅的身体已经彻底凉了,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没写完的考勤表,仿佛到死都在担心自己的全勤奖被克扣,担心家里的老母亲和儿子没人养活。
小王蹲在地上,轻轻合上李师傅的眼睛,声音哽咽着说:“李师傅,您放心地走吧……您不是陈主管咒死的,是刘福生害死您的……我们一定会记住您,一定会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阳光通过车间的窗户,照在李师傅苍白的脸上,也照在散落一地的罐头和工人们愤怒的眼神里。福乐食品厂的裂痕,从李师傅倒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暴露在了阳光下。刘福生的迁怒和推卸责任,不仅没有掩盖他的过错,反而让工人们的心彻底凉了——越来越多的工人开始偷偷辞职,有的去了陈建军的建军食品厂,有的回了老家,福乐食品厂的生产线渐渐变得冷清,曾经的热闹和繁华,只剩下一片死寂和破败。
而此时的陈建军,正在建军食品厂的车间里,和工人们一起调试设备,准备新一批罐头的生产。他给车间装了崭新的工业空调,确保温度永远不超过30度;他严格执行八小时工作制,从不逼着工人加班;他给每个工人发足了高温补贴,夏天有冰块和清凉用品,冬天有暖气和保暖衣物;他还定期给工人们做体检,发现有高血压、心脑血管病的,立刻调整到轻松的岗位。
当他从老同事口中得知李师傅去世的消息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眼框瞬间红了。他想起了李师傅当初在福乐食品厂咬牙坚持的样子,想起了李师傅说“不敢歇,家里等着钱用”的无奈,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身边的工人们,声音沉重却有力:“各位,李师傅的事,让我更加明白,我们做企业,一定要把工人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我向大家保证,在咱们建军食品厂,绝不会再有这样的悲剧发生。我们不仅要做好产品,更要守护好每一个工人的生命和尊严——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因为企业是人的企业,人在,企业才能在。”
工人们纷纷点头,眼神里满是坚定和信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有力量。建军食品厂的车间里,机器轰鸣,笑声朗朗,充满了生机和希望;而另一边的福乐食品厂,却只剩下一片死寂和破败,在深圳的热浪里,渐渐走向了毁灭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