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风暴从戬身上席卷而起,在戬身后凝聚成的蜚兽虚影并不完整——
牛身的轮廓模糊,蛇尾仅是一道摇曳的影子,唯有那只独目清淅无比,冰冷地注视着尸魔胸口的天道之眼。
两种同源却异质的威压在空中碰撞。
尸魔停下了动作,六条手臂悬在半空,三颗头颅上的六只眼睛同时收缩。
它胸口的天道之眼疯狂转动,似乎在读取、分析着眼前这异常的数据。
“蜚的容器”尸魔的声音重叠着,带着某种近乎“困惑”的情绪,“天道大人为何不收回”
戬没有说话。
他半跪在地上,双手撑着龟裂的地面,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斗。
释放蜚兽本源,哪怕只是一部分,也象在血管里灌入了熔岩。
那种力量渴望毁灭一切,渴望将眼前这缝合的怪物、这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乃至整个非攻堡,都化作枯萎的尘埃。
诸世清明之力在戬脑中疯狂运转,化作一道道金色的锁链,死死捆住那股毁灭的冲动。
不能失控。
一旦失控,我就真的成了天道的棋子。
远处的非攻堡城墙上,墨离的手紧紧按在城垛上。
她能看见那片废墟上升起的灰色气息,能看见那个模糊的巨兽虚影,也能看见半跪在其中的戬。
“师父!”她转头看向公输衍,“戬他——”
“他在赌。”
公输衍盯着千里目镜面,“用蜚兽之力对抗天道造物,目前胜负未知”
少司命已经召集了所有还能战斗的瑞兽。
陆吾、九尾狐、讹兽,还有十几头形态各异的灵兽,在城墙上排成一列。
少司命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如果那小子真的失控那将是人间的一场浩劫。”
这话说得很轻,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墨离的手猛地一颤。
废墟中,对峙还在继续。
尸魔突然动了——不是攻击,而是后退了一步。
这个由无数尸体拼接而成、理应只有杀戮本能的怪物,竟然表现出了某种“谨慎”。
“你不完整”尸魔的声音断断续续,“蜚的本源被压制被污染被”
它的三颗头颅同时转向非攻堡方向,天道之眼的光芒骤然增强。
“原来如此。”尸魔的声音突然流畅起来,仿佛天道之眼接管了全部控制权,
“你在试图用‘人性’驾驭毁灭。多么可笑,就象用蛛网束缚山岳,用烛火对抗黑夜。”
它迈步向前,大地震颤。
“天道大人创造你,是为了让你成为清洗人间的工具。可你却想成为‘救世主’?”那声音里充满了嘲讽,“让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六条手臂同时挥出,但不是砸向戬,而是轰向地面!
“轰!轰!轰!轰!轰!轰!”
六声巨响,六个深坑。
从深坑中,爬出了六具东西——那是由残肢断臂拼凑而成的“尸傀”。它们有人形,但形态扭曲:有的三条腿爬行,有的双臂反关节,有的头颅长在胸口。
每个尸傀的手中,都握着一把由白骨磨成的兵器。
“这些,是最近三个月战场上死去的士兵。”尸魔的声音如同宣告,“他们死在秦军刀下,死在赵军箭下,死在饥荒、瘟疫、绝望中。他们的怨念,他们的痛苦,他们对‘生’的渴望现在,都成了我的武器。辛捖本鰰栈 已发布罪辛彰结”
它俯视着戬:“你不是想救人吗?那就救救他们吧。杀了他们,或者被他们杀死。”
六具尸傀同时扑向戬。
它们的速度不快,但动作诡异——有的四肢着地如野兽,有的翻滚前进,有的甚至能短暂浮空。更可怕的是,它们攻击时发出的不是嘶吼,而是哭声。
男人的哭泣,女人的哀嚎,孩童的尖叫。
那是死者最后的情绪残留,通过阴符邪术被放大、扭曲,成为了精神攻击的武器。
戬向后跃开,躲过第一具尸傀的骨刀。
刀锋擦过他的衣襟,衣料瞬间枯萎变黑——这些武器上附带着尸毒和煞气。
第二具尸傀从侧面袭来,戬抬手格挡,手臂与骨矛碰撞的瞬间,一股冰寒刺骨的怨念顺着接触点涌入。
他看见了一个画面:一个年轻的赵军士兵,被秦军长矛刺穿胸膛,倒在血泊中,伸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
“啊!”戬低吼一声,诸世清明之力爆发,将那股怨念震散。
但第三具、第四具尸傀已经攻到。
他陷入了包围。
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都要承受死者记忆碎片的冲击。那些破碎的画面在识海中翻腾:战场上的厮杀、屠城时的惨叫、饥民争抢树皮的疯狂
蜚兽的本源在欢呼。这些负面情绪是它最好的养料,它在渴望更多、更强烈、更绝望的滋味。
放开吧蜚的低语在戬心底响起,放开束缚,让我吞了它们。这些可怜虫早就该死了,活着也只是受苦
“闭嘴!”戬咬牙,一拳轰碎了一具尸傀的头颅。
尸傀倒地,化作一滩脓血。但临死前,它那张扭曲的脸上,竟然浮现出解脱了的释然。
剩下的五具尸傀攻击更加疯狂。
戬开始受伤。左臂被骨刃划开一道口子,伤口没有流血,而是迅速变黑、溃烂。右肩被骨锤砸中,骨头发出轻微的裂响。
他被迫不断后退,离非攻堡越来越远,离那片被尸魔控制的局域越来越近。
城墙上的墨离看不下去了。
“我要去帮他。”她拔出短剑,准备驱动青鸾,飞身而下。
“你去送死吗?”
少司命按住她的肩膀,“那是尸魔,阴符宗的终极造物。你去,只是多一具尸体。”
“可我不能看着——”
“看着。”公输衍突然开口,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看那小子的眼睛。”
千里目镜面拉近,聚焦在戬的脸上。
尽管伤痕累累,尽管被围攻,但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没有疯狂,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一直在观察。
观察尸傀的攻击模式,观察它们的能量流动,观察尸魔的控制方式。
“他在学习。”公输衍喃喃道,“用命在学习。”
废墟中央,戬终于看明白了。
这些尸傀不是独立的个体,它们通过六条几乎看不见的黑色丝线,连接着尸魔胸口的天道之眼。
丝线传输能量,也传输控制信号。更重要的是——这些丝线也传输尸傀承受的伤害。
当一具尸傀被摧毁时,它所承受的部分伤害会通过丝线反馈给天道之眼。
这就是机会。
但需要同时斩断六条丝线,否则尸魔可以瞬间切断受损的连接,保护内核。
戬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因果视界,全开。
这一次,他不只是“看”,而是主动“延伸”——将自己的神识顺着那些黑色丝线逆向追朔,就象渔夫将钓线抛入深海,查找着那条最大的鱼。
他找到了。
在天道之眼的深处,有一个极其复杂的控制节点。
那是阴符邪术的内核,无数符文交织成网,每一个节点控制着一具尸傀、一道法术、乃至尸魔本身的一个动作。
而要破坏这个节点,需要同时攻击它的六个“支点”。
六个支点,映射六具尸傀的连接丝线。
戬睁开眼睛。
他不再闪避。
当下一具尸傀扑来时,他没有后退,而是迎了上去。骨刃划过了他的身侧——剧痛传来,但他咬紧牙关,左手死死抓住尸傀的手臂,右手食指伸出,指尖凝聚出一缕细如发丝的灰色光芒。
枯萎之力,但被压缩、提纯到极致,象一柄手术刀。
他顺着连接这具尸傀的黑色丝线,轻轻一划。
丝线断了。
尸傀僵住,然后化作飞灰。与此同时,尸魔胸口的天道之眼猛地一颤,表面的光芒黯淡了一分。
“你竟敢”尸魔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剩下的五具尸傀同时暴走,攻击如狂风暴雨。
戬已经找到了方法。
他以伤换命。
第二具尸傀的骨锤砸断了他一根肋骨,但它的丝线被斩断。
第三具尸傀的毒爪撕开了他的后背,但它的丝线被斩断。
第四具、第五具
当第六具尸傀扑来时,戬已经浑身是血,站立不稳。
但他的右手依然稳定,那缕灰色的光芒依然凝聚在指尖。
最后一划。
六条丝线,全断。
尸魔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
胸口的天道之眼疯狂转动,表面的符文明灭不定,最终“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黑色的液体从缝隙中涌出,滴落在地,腐蚀出一个个深坑。
“不可能”尸魔的声音变得混乱,“人类不可能理解阴符的”
它庞大的身躯开始摇晃。失去了六具尸傀作为“缓冲”,天道之眼承受的反噬太强了。那些缝合的尸块开始松动,黑色的缝线一根根崩断。
“启!”
城墙上的少司命突然暴喝。他双手结印,身后的所有瑞兽同时仰天长啸。
陆吾化作一道白光,九尾狐的九条尾巴如锁链般射出,讹兽口中喷出金色的文本——那是瑞兽们最本源的力量,专克阴邪。
这些力量跨越数百丈距离,精准地轰击在尸魔胸口的天道之眼上!
“轰——!”
天道之眼彻底炸裂。
尸魔的三颗头颅同时发出最后的哀嚎,六条手臂无力地垂下,庞大的身躯开始崩塌。那些缝合的尸块分离、坠落,化作一地碎肉和枯骨。
黑色粘液如雨洒落,接触到的地方,草木瞬间枯萎,土地化作焦黑,就连靠近其侧的秦兵,也化作一缕灰色的烟尘。
尸魔死了。
废墟中,戬单膝跪地,用尽最后力气,在身前竖起一道诸世清明屏障,挡住了那些溅射的黑色液体。
他抬起头,看向非攻堡方向。
城墙上的墨离松了一口气。
胜利了。
但代价惨重。
一个时辰后,墨离和田穰带着几名墨家弟子在战场边缘找到了戬。
他靠在一块焦黑的巨石上,左腹的伤口还在渗血,右肩肿得老高,后背的抓痕深可见骨。
但那双眼睛依然睁着,望着天空。
“戬!”墨离冲过来,看到他身体的伤如此之深,心痛得有些乱了章法。
“韩非呢?”戬的声音嘶哑。
“送回堡里了,医师正在救治。”墨离一边说,一边将一种绿色的药膏涂在戬的伤口上。药膏接触皮肉的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白烟——这是在净化尸毒。
戬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冷汗。
“忍一忍,不清干净的话,伤口会烂到骨头。”墨离的动作很麻利,显然经常处理外伤。
“那些秦军退了吗?”
墨离手上动作一顿,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退了。但不是因为我们打赢了尸魔。”
戬看向墨离。
“是尸魔死的时候,那些黑色液体溅到了秦军阵地。”墨离说,“前排的士兵沾上一点,整个人就开始融化。他们撤退是因为怕了。”
怕了。
不是因为墨家的机关,不是因为青龙的威势,不是因为戬的搏命。
而是因为天道自己制造的怪物,反过来震慑了自己的军队。
看样子天道遭遇了和戬当初一样的力量恐怖。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流民,是秦军。
多么讽刺!
“我们扶你回去。”墨离和另一名墨家弟子架起戬。
回非攻堡的路上,他们经过了那片战场。
满地尸骸——秦军的、半人兽的、阴兵的,还有那些破碎的尸傀。鲜血浸透了土地,在低洼处汇聚成一个个血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臭味。
更远处,七座白骨祭坛的废墟还在冒着黑烟。中央的青铜祭坛彻底炸成了碎片,那些扭曲的符文散落一地,偶尔还会突然亮一下,然后彻底熄灭。
如果处置不好,这将是又一场瘟疫的开启。
这就是战争。
戬曾经想去看看赵与秦的战场,如今,却已经身临其境。
唯一的区别,是这场战争自己由旁观者变成了主角。
戬被直接送进了医馆。
墨家医师给他清洗伤口、接骨、敷药、包扎。
整个过程戬一声不吭,只是闭着眼睛,像失去了知觉。
直到所有处理完毕,医师退下,墨离才走进来。
她坐在床边,轻声说:“你差点死了。”
“恩。”
“值得吗?”
戬睁开眼睛,看着屋顶的横梁:“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如果我不做,死的人会更多。”戬说,“就象河边老者说的——你想救人,就要接受救人可能带来的后果。这就是后果。”
他抬起还能动的右手,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伤痕。
“而且,我学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
“天道不是无敌的。”戬的声音很坚定,“它的造物有弱点,它的控制有漏洞。尸魔那么强大,但内核还是那颗眼睛。眼睛碎了,它就垮了。”
墨离看着他:“所以?”
“所以我要继续学。”戬转过头,看着墨离,“学怎么找到那些弱点,学怎么利用那些漏洞。学怎么在不动用蜚兽之力的情况下,也能对抗天道。”
他顿了顿:“就象韩非用计算,田穰用草木,墨家用机关每个人都有自己对抗世界的方法。我需要找到我的方法。”
医馆外传来脚步声。
少司命走了进来,红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
他走到床边,盯着戬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你知道你身上现在有什么吗?”
戬摇头。
“天道标记。”少司命说,“你毁了它的眼睛,但它记住你了。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天道的注视都会跟着你。它会给你制造更多的劫难,派出更强的敌人,直到你屈服,或者死亡。”
医馆里安静下来。
良久,戬才开口:“它本来就一直注视着我,现在,它想干什么,那就让它来。”
少司命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点了点头:“好。等你伤好了,我教你一些东西。不是战斗的技巧,是怎么隐藏自己的气息,怎么扰乱天道的感知。虽然不能完全消除标记,但至少能让你多活几天。”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
“对了,韩非醒了。他说有话要跟你说。”
当天晚上,戬勉强能下床走动时,去了韩非的房间。
法家少年靠在床头,他面前摊着一卷竹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算式。
“韩兄,怎么样?”戬关切地问。
“我没事,戬兄,你也没事吧?”
“和你一样。”两人对视一下,同时笑了。
战场最能凝聚的,就是生死与共的情感。
一场大战下来,戬已经认定韩非为自己的战友。
估计韩非也是。
“尸魔的数据,我记录下来了。”韩非开门见山,“它的能量输出峰值、攻击模式转换频率、控制节点的分布规律虽然样本只有一个,但足够推演出天道造物的一些共性。”
他从枕边拿起另一卷竹简,递给戬:“这是初步分析结果。如果你以后还要对付类似的东西,可以参考。”
戬接过竹简,展开。上面是复杂的图表和注释,有些他能看懂,有些完全陌生。
“为什么要帮我?”
“不是帮你。”韩非说,“是在验证我的理论。法家认为,万物皆有规律,只要掌握了规律,就能预测、控制、改变。天道造物看似混乱,但依然遵循某种‘规律’。找到它,就能打败它。”
他顿了顿,看向戬:“而且,你证明了另一件事。”
“什么?”
“人族,不是天道的玩物。”韩非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象刻在石头上,“即使面对无法理解的力量,即使面对必死的局面,依然可以选择战斗,可以选择反抗。这就是‘法’的基础——承认规则的存在,但绝不屈服于不义的规则。”
夜色深沉。
非攻堡从未如此安静。
远处,秦军撤退的方向,还隐约能看见未熄灭的营火。
这一仗打完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更大的风暴还在蕴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