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看书君 已发布最歆蟑結
大战后的非攻堡周边接连几日都氤氲着这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河流里的血色也是数日不退。
戬在床上躺了三天。
墨家医师的草药很有效,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却挥之不去——那不是身体的累,而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
每一次闭上眼睛,他都能看见尸魔胸口那只天道之眼炸裂的画面,还有那些尸傀临死前解脱的表情。
这世界没有什么是自由的。
总有些东西会束缚着你,就是亡灵,也可能被莫明其妙地束缚。
而要挣脱这些束缚,总是要付出代价。
这代价,谁都不知道是什么。
也许,是用另一种束缚换来的。
看戬身体好了许多,公输衍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卷被烟熏得发黑的羊皮图,在戬床边的矮凳上坐下。
“创口恢复得怎么样?”公输衍关切地问。
“挺好。”戬说。
“那就说说,你看到的尸魔。”公输衍展开羊皮图,上面绘制着非攻堡周边的地形,但用朱砂标注了许多新的标记,“那些阴符的运作方式,尸魔的能量流动,天道控制的手段”
戬简单地回忆了一下,开始描述。
他说得很慢,有时需要停下来思考准确的词汇。
他描述了阴符符文旋转的轨迹——不是随机的,而是遵循着某种诡异的几何规律;描述了煞心搏动时散发的能量波纹——每一道波纹都在改变周围的因果线;描述了天道之眼的“注视”——那不是简单的监视,而是一种主动的、试图改写现实的干涉。
公输衍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在羊皮图上做标注。当戬说到尸傀连接天道之眼的六条黑色丝线时,老人的笔停了下来。
“六条?”公输衍抬头,“你确定是六条?”
“确定。每条丝线映射一个控制支点,六个支点构成一个六边形结构。”戬用手在空中虚划,“就象蜂巢的一个单元。”
公输衍的脸色变了。
他收起羊皮图,站起身,在狭小的医馆房间里踱步。走了三圈后,他突然说:“这不是阴符宗的手法。”
戬一愣。
“阴符宗擅长操控尸体、制造傀儡,但他们的内核理论是‘一符控一尸’,最多能做到‘一符控七尸’——那是他们的极限。”公输衍转过身,盯着戬,“六条控制丝线,六个支点,构成稳定的六边形这不是控制尸体的符法,这是阵法的雏形。”
“阵法?”
“对。阵法需要稳定的结构、精确的节点、可扩展的框架。”公输衍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寒意,“那个尸魔,根本就不是阴符宗的终极造物。它是试验品。天道在用战场上的尸体,试验某种更庞大、更可怕的东西。”
医馆的门在这时被推开了。
少司命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焦黑的骨头碎片——那是从尸魔残骸中捡回来的。红脸老者的表情异常凝重,他将碎片放在桌上。
“我让讹兽感应了三天。”少司命说,“这块骨头里残留的,不是单纯的阴符能量。里面混杂了至少七种不同的‘规则’——有控制生死的,有扭曲空间的,有固化时间的虽然都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他看向戬:“你摧毁它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戬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天道之眼炸裂时,我好象听到了一声叹息。”
“叹息?”
“恩。很轻,但确实有。不是尸魔发出的,也不是战场上的亡魂,而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戬皱起眉头,“象是有人精心布置的棋局被打乱时,那种既恼怒又无所谓的叹息。”
医馆里陷入沉默。
良久,公输衍才缓缓开口:“天道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尸魔只是棋盘上的一枚卒子,试探我们反应,收集数据,然后”
“然后改进下一批。”少司命接话,“如果真是这样,那接下来的攻击,只会更糟。”
门外传来脚步声,墨离端着药碗走进来。
她的脸色也不太好,眼圈发黑,显然这几天也没怎么休息。
“秦军有动静了。”墨离将药碗递给戬,“讯书中说,他们在三十里外重新扎营,没有撤退的迹象。而且他们在挖坑。”
“挖坑?”戬接过药碗。
“很大的坑,深不见底。已经挖了十几个,每个坑周围都竖起了黑旗。”墨离说,“少长老让讹兽去探过,但讹兽一靠近那些坑就烦躁不安,说什么也不肯下去。”
少司命点头:“坑里有很浓的‘死气’,不是战场煞气那种,而是更古老、更沉寂的东西。象是什么埋了千年的东西,正在被唤醒。”
戬喝完药,苦味在舌根蔓延。
他看着窗外,非攻堡的城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那些修补的痕迹象一道道伤疤。
“我们守得住下一次吗?”他问。
沉默,没有人回答。
下午,戬披了件外衣,走出医馆。
非攻堡内部一片忙碌。
墨家弟子们在搬运木材、修补城墙、检修机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但动作依然有条不紊。这就是墨家的纪律——无论多么绝望,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戬在中央广场见到了田穰。
农家少年蹲在一片新翻的土地前,正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颗种子埋进土里。他的动作很轻,象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那片土地原本被尸魔的黑色液体污染过,焦黑板结,但田穰用某种药水处理了三天,现在竟然恢复了一些松软。
“这是什么?”戬走过去。
“清煞草的第二代。”田穰头也不抬,“第一代只能净化表面的煞气,但尸魔的污染渗进了地脉深处。我改良了配方,加了几味能深根的药草。”
他埋下最后一颗种子,双手按在地上,闭上眼睛。戬看见,一股微弱的绿色光晕从田穰掌心渗入土壤,那些种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抽茎、展叶
“农家秘术?”戬问。
“也不是什么秘术,是与土地的‘沟通’。”田穰睁开眼睛,擦了擦额头的汗,“师父说,万物有灵,土地也有。你善待它,它就回报你。你伤害它,它就报复你。这片土地被折磨得太惨了,我得跟它说说话,让它知道还有人关心它。”
他说得很自然,仿佛在和人类朋友交谈。
戬看着那片嫩绿的草叶,在焦黑的土地上显得格外脆弱,但也格外顽强。
“你觉得我们能赢吗?”戬忽然问。
田穰想了想,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就算最后输了,这些草也会活下去。”
“只要有一寸干净的土地,生命就会找到出路。”
田穰的话让戬有些意外。
在所有人都关注战争本身的时候,田穰关注的却是土地,却是自然环境。
他展现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
“田兄让我刮目相看了,你的举动让人钦佩。”戬拱手说道。
田穰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你们战斗是为了保护生命,我种地也是为了保护生命。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广场另一头传来争论声。
戬转头看去,是韩非和几名墨家弟子在争论什么。法家少年已经能下床走动,虽然还拄着拐杖,但说话的气势丝毫不减。
“你们的防御方案有问题。”韩非用拐杖点着地上的沙盘,“重兵防守北墙,东西两侧薄弱,这是典型的线性思维。如果我是秦军指挥官,根本不会强攻北墙——我会佯攻北墙,主力从东侧山谷绕过来,直插中枢大殿。”
“东侧山谷有机关陷阱——”一名墨家弟子反驳。
“陷阱需要时间触发。”韩非打断他,“秦军如果驱使数百头战兽当炮灰,用尸体铺路,你们的陷阱能挡住多少?计算过吗?”
那弟子语塞。
韩非继续道:“战争不是比拼谁的技术更先进,是比拼谁的计算更精确、谁的应变更快。你们墨家太依赖既定的方案和机关术了,缺乏面对变量的预案。”
“那依韩兄之见?”
“重新布防。”韩非的拐杖在沙盘上划出几条线,“北墙只留三成兵力,做足防御姿态。东西两侧各增两成,设伏兵。剩下三成作为机动部队,哪里出问题补哪里。另外,在堡垒外围三里处布置观察哨,用烟火传讯,提前预警。”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准备撤退方案。如果守不住,怎么撤,往哪撤,谁来断后,物资怎么带这些都要提前规划。没有撤退方案的防守,是自杀。”
几个墨家弟子面面相觑。墨家的传统是“与城共存亡”,很少有人会提前考虑“撤退”。
“韩兄说得对。”墨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她走过来,看着沙盘:“师父让我重新制定防御方案,我原本也在尤豫。但现在看来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韩非看向她:“你们墨家的‘非攻’,本质是‘以守为攻’,用防御来消耗敌人,迫使对方放弃进攻。但现在的敌人不怕消耗——他们有源源不断的兵力,有天道的支持。你们消耗得起吗?”
这话直指内核。
墨离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所以师父让我来找你。他说,法家擅长‘计算利害’,而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计算。”
韩非点头:“我会帮忙。但有个条件。”
“请说。”
“战后,无论结果如何,我要带走尸魔的所有残骸和数据。”韩非说,“我需要研究它,理解它,然后找到对抗天道的方法。”
“你要那些做什么?”
“验证我的理论。”韩非的眼睛里闪过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如果我猜得没错,天道控制世界的方式,本质上也是一种‘法’——一种更高级、更残酷、但依然有规律可循的法则。只要找到那个法则,就能破解它。”
戬在一旁听着,忽然明白了韩非的意图。
这个法家少年,根本不在意非攻堡的死活,不在意这场战争的胜负。他在意的是“数据”,是“规律”,是验证自己学说的机会。
冷酷吗?也许。
但也许正是这种冷酷,才能带来真正的突破。
傍晚,戬登上北城墙。
城墙上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但青石上还留着刀劈斧砍的痕迹。几个墨家弟子正在检修连弩塔,看到戬,点头致意。
墨离也在城墙上,她站在垛口边,望着北方三十里外那些秦军营地的篝火。天色渐暗,那些火光连成一片,像地狱睁开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戬走到她身边。
“想师父说过的话。”墨离没有回头,“他说,墨家创立之初,墨子周游列国,劝君王止战,劝贵族节用,劝百姓兼爱。那时候的墨家,是‘动’的,是主动去改变世界。”
她顿了顿:“但现在,我们只能守在这座堡垒里,等着敌人打上门。墨家从‘兼爱天下’变成了‘自保一方’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这个问题,戬无法回答。
他自己也在迷茫。河边老者告诉他,要溯游而上找到乱世的源头。可现在源头就在眼前——是天道的干预,是诸候的野心,是人心的贪婪——他能做什么?杀了所有被天道控制的人?推翻所有诸候?改变所有人性?
不可能。
“也许”戬缓缓开口,“也许我们该换个思路。”
墨离转头看他。
“我一直以为,救世需要强大的力量,需要改变整个世界的宏图。”戬说,“但那天看到田穰种地,看到韩非计算,看到墨家弟子修城墙我忽然觉得,也许救世不是一个人、一个学派能做到的。”
他望向远方:“农家在保护土地,法家在查找规律,墨家在守护秩序,医家在救治生命每一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这个正在崩坏的世界。如果把这些力量结合起来”
“就象我们对抗尸魔那样?”墨离问。
“对。”戬点头,“我用枯荣之力斩断控制丝线,韩非计算节点位置,田穰净化土地,墨家机关牵制敌人单独任何一个人都赢不了,但合在一起,我们赢了。”
他看向墨离:“也许真正的救世之道,不是找到一个完美的方案,而是让所有不完美的方案,在一个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汇聚成一股力量。”
墨离的眼睛亮了起来。
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怎么汇聚?诸子百家争斗了几百年,儒家看不起墨家,墨家看不起儒家,法家觉得所有人都是蠢货要让这些人合作,比登天还难。”
“那就从我们开始。”戬说,“从非攻堡开始。农家、法家、墨家,已经在这里并肩作战了。也许这是一个开始。”
两人沉默地望着北方。
夜色完全降临,秦军营地的火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更远处,那些新挖的深坑方向,隐约有幽绿的光芒在闪铄,象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
“戬。”墨离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非攻堡守不住了,你打算怎么办?”
戬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了河边老者的歌谣:“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我会离开。”他说,“但不是逃跑。我要去游历诸国,去见更多的人,学更多的东西。我要看看这世界到底病成了什么样子,看看有没有人也在查找治病的药方。”
“然后呢?”
“然后”戬顿了顿,“然后我会回来。带着找到的答案,或者带着更多的问题。”
墨离看着他,月光下,少年的侧脸还带着伤疤,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少了些迷茫,多了些坚定。
“如果是这样,我跟你一起去。”她说。
戬一愣。
“墨家需要新的路。”墨离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淅,“守在这里,迟早会死。走出去,也许能找到活路。而且”她笑了笑,“你不是说要汇聚百家之力吗?总要有人去连络其他学派吧。”
远处传来号角声。
不是秦军的号角,而是非攻堡的警报——短促、尖锐、连续三声。
“敌袭?”戬立刻警觉。
墨离侧耳听了听,摇头:“不是。是集结信号——所有内核弟子去中枢大殿。”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身下城。
中枢大殿里,气氛凝重。
公输衍、少司命站在中央,周围站着二十多名墨家内核弟子,还有韩非、田穰。所有人都到齐了。
“刚刚收到的消息。”公输衍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来自楚国的飞鸽传书。”
他展开一张帛书:“三日前,楚都郢城外出现不明地陷,深坑中爬出类似尸魔的怪物,但体型更大,数量更多。楚军伤亡惨重,目前正在向各国求援。”
大殿里一片死寂。
“不只楚国。”少司命补充道,“我通过瑞兽感应到,秦、赵、齐、燕各国境内都出现了类似的异象。有些是地陷出怪,有些是天降火雨,有些是瘟疫爆发天道不只是针对我们,它在全面清洗人间。”
韩非突然开口:“时间呢?这些事件发生的时间有规律吗?”
公输衍看向他:“根据现有的情报,楚国的地陷是三天前午时,秦军围攻我们是四天前辰时,赵国的天火是五天前酉时间隔不均匀,但都在最近七天内。”
韩非从袖中取出算筹,快速计算。
算筹在他手中飞舞,发出咔哒的声响。
片刻后,他抬起头。
“是阵法。”他说,“一个复盖整个中原的巨型阵法。每个地陷、每个天灾、每场瘟疫都是阵法的一个节点。尸魔、鬿雀、阴兵都是阵法催生出来的‘清理工具’。”
他看向众人,一字一句道:“天道不是在随意制造灾难,它在布阵——一个以整个中原为棋盘,以所有生灵为棋子的,灭世大阵。”
大殿里,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
“阵法什么时候完成?”公输衍问。
韩非继续计算,算筹越转越快,最终“啪”的一声,断了一根。
他抬起头,眼中出现了些许恐惧。
“根据现有数据推算”他的声音在颤斗,“最多三个月。三个月后,阵法完成,中原大地将化为死域。”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然后,公输衍缓缓坐下,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三个月”他喃喃道,“我们连三天都差点没守住”
戬看着大殿中绝望的众人,他忽然明白,这不再是守护一座堡垒的战争。
这是关乎整个人间存亡的战争。
“那就三个月。”戬的声音打破沉默。
所有人都看向他。
“三个月内,我们去破坏这个阵法。”戬站起身,尽管伤口还在疼,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不是防守,是进攻。不是等待,是主动出击。”
他环视众人:“墨家擅长机关守城,但更擅长游说止战。农家擅长种地,但也擅长辨别地脉。法家擅长计算,那就计算阵法的节点和规律。”
他顿了顿:“而我能看见因果,能感知天道的力量。我们一起去,找到那些节点,破坏它们。一个不够就十个,十个不够就一百个。三个月,能做很多事。”
大殿里,死寂渐渐被一种新的情绪取代——不是希望,不是勇气,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公输衍看着戬,看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好。”他说,“那就去。非攻堡我会守到最后一刻。而你们,去给这个世界,挣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