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最好的掩护。
戬、田穰、韩非三人在夜色中穿行,借着地火雷爆炸产生的烟雾和火光,象三道幽灵贴着地面移动。
他们选择的路线是东侧山谷——那里地势复杂,乱石嶙峋,秦军只派了少量哨兵。
“左前方五十步,三个哨兵。”
韩非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手中握着一枚铜制算筹,算筹上刻着细密的刻度,正微微发光,“巡逻间隙十二息,我们现在有七息时间通过。”
戬的因果视界已经展开。
他“看见”那三个哨兵身上的因果线——猩红的杀戮线缠绕着暗金色的控制线,果然是阴符傀儡。
他们的意识被压制在认知深处,只剩基本的警戒本能。
“能绕过去吗?”田穰问。
“绕行需要多走三百步,时间不够。”韩非快速计算,“只能解决他们。”
“怎么解决?不能发出声音。”田穰又问。
戬本来想运用蜚之力无声无息杀了他们,但少司命的话又让他尤豫了。
“我来。”
法家少年韩非从袖中取出三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针尖泛着幽蓝的光。“淬了‘僵息散’,插中穴位浑身麻痹,十二个时辰内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田兄,我需要你制造一点分散注意力的动静。戬兄,我需要你引导我的针更准一些。”
韩非说,“三息后,往右前方那块石头后扔一颗‘爆裂藤’的种子,不用引爆,落地有声即可。”
田穰从藤筐里摸出一颗蚕豆大小的黑色种子,手指一弹。种子划过弧线,落在二十步外的石堆后,发出“啪”的轻响。
三个哨兵同时转头。
就在这一瞬,韩非手腕一抖,三枚银针无声射出。
戬几乎同时出手——不是用针,而是用三道细微的因果线扰动,确保银针的轨迹绝对精准。
针入穴位。
三个哨兵身体一僵,直挺挺站在原地,眼睛还睁着,但已经失去了意识。
“走。”韩非率先穿过哨位。
三人继续前进。越靠近祭坛,空气越阴冷。那不是温度的降低,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象有无形的手在抚摸脊背。田穰背上的藤筐里,几株草药开始不安地抖动。
“煞气太重了。”田穰低声说,“这里的土地已经死了。”
戬低头看去,因果视界中,地面不再是土壤,而是由无数扭曲的亡魂碎片铺成。
它们挣扎着、哀嚎着,但被某种力量死死钉在地上,成为祭坛的养分。
前方出现了火光。
不是火炬,而是幽绿色的鬼火,漂浮在七座白骨祭坛周围。
每座祭坛高达十丈,完全由人骨垒成——头骨做基,臂骨为柱,腿骨搭架。
骨头的缝隙里,黑色的粘稠液体不断渗出,滴落在地面,腐蚀出一个个坑洞。
祭坛顶端,黑袍祭司正在举行仪式。
他们高举骨杖,杖顶镶崁着拳头大小的黑色晶体。晶体旋转着,吸收着从战场飘来的血色雾气——那是死者临死前散发的怨气和恐惧。
七座祭坛呈北斗七星排列,中央空地上,那座移动的青铜祭坛静静矗立。
祭坛上的黑色旗杆顶端,那颗“煞心”正有节奏地搏动,每搏动一次,就扩散出一圈暗红色的波纹。
“是那里。”韩非指着最东侧那座祭坛,“按照能量流动计算,那座祭坛是‘天枢位’,是七星阵的能量枢钮。破坏它,整个阵法会出现三到五息的紊乱。”
“然后呢?”戬问。
“然后我们有三息时间冲到中央祭坛,破坏煞心。”
韩非从怀中取出那枚玉简,玉简上浮现出复杂的光纹,“煞心有七个防护节点,我们必须同时破坏其中四个。我计算过了,我负责两个,田兄一个,戬兄一个。”
田穰皱眉:“我只会种地,不会破阵啊。”
“用这个。”
韩非递给他一枚刻满符文的木钉,“把它钉在煞心正下方地面,钉入三寸即可。那是地脉节点,钉入后能暂时切断煞心与地脉的连接。”
“那我呢?”戬问。
韩非看向他,目光深邃:“煞心本身有‘怨魂护甲’,普通攻击无效。你需要用那种能直接作用于本源的力量。”
戬心中一凛。韩非说的是蜚兽的“枯萎”之力。
“用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韩非实话实说,“我的算法只能推演物质层面的变化。那种涉及本源的力量,超出了计算范围。但这是唯一的方法——除非你想看着非攻堡被三万大军和无数阴兵踏平。”
远处传来轰鸣。秦军第二波进攻开始了,比第一波更加猛烈。非攻堡方向,青龙的龙吟声穿透夜空,显然战况已经白热化。
没有时间尤豫了。
“行动。”戬说。
按照韩非的计算,破坏天枢祭坛需要三个步骤:先破坏祭坛基座的三个能量节点,然后干扰祭司的仪式,最后摧毁顶端的黑色晶体。
田穰负责第一步。他从藤筐里取出三颗“蚀地根”的种子——这种植物能分泌强酸,腐蚀岩石金属。他将种子分别埋在祭坛基座的三个方位,然后洒下一把绿色粉末。
粉末接触土壤的瞬间,种子开始疯狂生长。根系如毒蛇般钻入骨缝,所过之处,白骨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白烟。祭坛开始微微摇晃。
“第二步。”韩非说。
他取出一卷竹简,展开,上面写满了法家律令。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诵读:
每一个字出口,都化作实质的金色符文,飞向祭坛顶端的祭司。符文撞在祭司周身的防护结界上,爆发出刺目的光芒。结界剧烈波动,祭司的咒语被打断了。
“激活!”韩非大喊。
戬已经动了。
他如离弦之箭冲向祭坛,在骨柱间几个纵跃,直扑顶端。
那名祭司反应过来,骨杖一挥,三道幽绿鬼火射来。
戬不闪不避,因果视界全开,精准地找到鬼火轨迹中的缝隙,侧身闪过,同时一拳轰向祭司面门。
拳头没有碰到肉体,而是打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上。
反震力让戬手臂发麻,但他看到了——屏障的弱点在祭司左肩三寸处,那里有一道细微的裂痕。
第二拳,直击裂痕。
“咔嚓——”
屏障碎裂。祭司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戬的第三拳已经击中他的胸口。不是蛮力,而是一缕“诸世清明”之力透体而入,瞬间冲散了祭司体内维持仪式的阴符能量。
祭司软倒在地,昏迷不醒。
顶端的黑色晶体失去控制,开始剧烈震颤。
晶体表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痕,从中传出无数亡魂的尖啸。
“退!”韩非在下方大喊。
戬纵身跃下祭坛。几乎同时,晶体爆炸了。
不是物理爆炸,而是能量的溃散。黑色的冲击波呈环形扩散,所过之处,白骨祭坛如同沙堡般崩塌。另外六座祭坛同时震颤,顶端的黑色晶体光芒忽明忽暗,七座祭坛之间的能量连接出现了短暂的紊乱。
“三息!”韩非已经冲向中央祭坛。
田穰紧随其后,手中握着那枚木钉。
戬最后一个动身,但他的速度最快,几乎化作一道残影。
中央祭坛周围有十二名守卫——不是秦军士兵,而是全身复盖黑色骨甲、手持骨刃的阴尸。它们没有眼睛,空洞的眼框里燃烧着幽绿火焰,感知到入侵者,同时转身,骨刃斩出。
韩非没有停步。他左手继续持着竹简诵读律令,右手从腰间抽出长剑。剑身上刻着“法度”二字,此刻正散发出凛然白光。
“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
剑光如电,精准地刺入一具阴尸的眉心——那里是阴符的控制节点。阴尸僵住,化作一地碎骨。
但另外十一具已经围了上来。
田穰突然将背上的藤筐砸在地上,双手按地,口中念念有词。地面开始震动,数十条粗壮的藤蔓破土而出,缠向那些阴尸。藤蔓表面长满倒刺,刺入骨甲缝隙,疯狂汲取其中的阴气。
“快!我只能困住它们十息!”
戬和韩非已经冲到祭坛下。
青铜祭坛高达五丈,表面刻满了扭曲的符文,那些符文像活物般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顶端的煞心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让空气为之震颤。
韩非将木钉递给田穰:“地脉节点在祭坛正南三步处!”
田穰接过木钉,冲到指定位置,用尽全力将木钉砸入地面。
木钉入土三寸的瞬间,整个祭坛剧烈一震,符文的光芒黯淡了三分。
“节点一破坏。”
韩非说,同时他已经跃上祭坛的第一层台阶,“我去破坏东北、西北两个节点。戬兄,你负责正东节点,然后——攻击煞心!”
祭坛的台阶上布满了陷阱。
韩非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安全局域——那是他用算筹提前计算好的路径。
他手中的长剑连点,剑尖每次触碰台阶上的符文,就有一个节点熄灭。
戬的速度更快,但他没有计算能力,只能依靠因果视界硬闯。
他看到台阶上密密麻麻的死亡因果线,像蛛网般交织。
他必须找到那些线的空隙,在千钧一发间穿过。
正东节点在祭坛第三层。那里有一尊青铜鬼面雕像,雕像口中含着一颗血色珠子。珠子旋转着,散发出维持煞心跳动的能量。
戬冲到雕像前,一拳轰出。
雕像表面浮现出防护结界,但这一拳蕴含了“诸世清明”之力,结界如玻璃般碎裂。
第二拳,击中血色珠子。
珠子炸开,粘稠的血浆溅了戬一身。血浆中蕴含着强烈的怨念,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涌入戬的识海——战场上死去的士兵、被屠城的百姓、在饥荒中饿死的孩童……
痛苦、绝望、憎恨。
戬闷哼一声,心血再度翻滚,但他咬紧牙关,将这些负面情绪强行压下。
“节点全部破坏!”
韩非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还剩最后一步!”
戬抬头,看向祭坛顶端。
那颗煞心就在三丈高处,搏动着,象一颗畸形的心脏。
它表面布满了血管般的纹路,纹路里流淌着黑色的液体。近距离看,甚至能听到其中传出的、无数亡魂叠加在一起的哀嚎。
“攻击它!”韩非大喊。
戬跃起。
他的右手掌心,一缕灰色的光芒开始凝聚。
那不是诸世清明之力的金色,也不是蜚兽本源的暗红,而是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混沌的灰。
枯萎之力。
但这一次,戬有了新的领悟。他想起了河边老者的话:浑沌没有七窍,活得好好的。
倏和忽非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完善’他,结果把他弄死了。
煞心是什么?是无数亡魂被强行聚合、扭曲而成的“畸形生命”。它本不该存在,是被天道用暴力“创造”出来的。
那么,摧毁它,不是杀戮,而是让它回归原本的状态。
戬将那股灰色的力量,塑造成一柄无形的刻刀。
他不去破坏煞心的结构,而是顺着它那些扭曲的、强行嫁接的因果线,轻轻一划——就象解开一个死结。
煞心突然停止了搏动。
它表面的血管纹路开始断裂,黑色的液体不再流淌。
那颗心脏从内部开始枯萎、干瘪,象一颗放了太久的水果。
亡魂的哀嚎声逐渐减弱,变成了一种解脱般的叹息。
然后,碎了。
不是爆炸,而是化作了无数光点。
那些光点在空中飘散,每一个光点里,都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他们向戬微微躬身,然后消散在夜风中。
煞心被净化了。
几乎同时,另外六座白骨祭坛顶端的黑色晶体同时炸裂。
维持阴兵存在的能量源被切断,战场上那些半透明的阴兵发出最后的尖啸,化作青烟消散。
秦军阵中传来骚动。
失去了阴兵的辅助,他们的攻势明显一滞。
但胜利的喜悦还没持续三息——
“小心!”田穰的惊呼从下方传来。
青铜祭坛开始崩塌。不是从底部,而是从内部——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韩非脸色大变:“我的计算有误!煞心不是阵眼,它只是封印!”
“封印什么?”
祭坛彻底炸开。
青铜碎片如雨四溅,烟尘中,一个庞大的身影缓缓站起。
那是一个高达五丈的巨人,但它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由无数尸体拼接而成——士兵的尸体、百姓的尸体、野兽的尸体所有尸块用黑色的缝线粗暴地缝合在一起,缝隙里渗出脓血。
巨人有三头六臂,每个头颅都是不同的人脸,表情扭曲痛苦。
最恐怖的是它的胸口——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里,悬浮着一颗暗金色的、正在跳动的眼睛。
天道的眼睛。
“这是……‘尸魔’。”韩非的声音出现了颤斗,“阴符宗的终极造物。用战场上的尸体,以煞心为能源,以天道之眼为控制内核……它是不死的,除非摧毁那颗眼睛。”
巨人——尸魔的三颗头颅同时转动,六只眼睛锁定了祭坛上的三人。
然后,它动了。
速度完全不符合它庞大的体型,一步就跨过十丈距离,六条手臂如狂风暴雨般砸下。
戬、韩非、田穰同时向后跃开。
原先站立的位置被砸出一个深坑,碎石飞溅。
“分散!”韩非大喊,“它的攻击有规律,我计算一下——”
话没说完,尸魔的一条手臂突然伸长,如鞭子般抽向韩非。
韩非举剑格挡,但力量差距太大了,剑被震飞,人如断线风筝般摔出,重重撞在残存的祭坛基座上。
“韩兄!”
田穰想要冲过去,但尸魔的另一条手臂已经砸向他。
千钧一发之际,戬冲到田穰身前,双手架起,硬接了这一击。
“砰!”
戬脚下的地面龟裂,双腿陷入土中半尺。
他的手臂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喉头一甜,但硬生生扛住了。
“带韩非走!”戬嘶声喊道,“回非攻堡!快!”
“那你——”
“我有办法!”戬眼中金芒暴闪,“走!”
田穰咬了咬牙,冲到韩非身边,背起昏迷的法家少年,头也不回地向着非攻堡方向狂奔。
尸魔想要追击,但戬拦在了它面前。
巨人低下头,三颗头颅上的六只眼睛同时盯着这个渺小的人类。胸口空洞里,那颗天道之眼微微转动,似乎在辨认什么。
然后,它认出来了。
“蜚的气息”尸魔的三张嘴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如同地狱的回响,“天道大人要你死”
六条手臂同时举起,遮天蔽日。
戬站在废墟中,仰头看着这个由死亡拼凑而成的怪物,感受着体内蜚兽本源的疯狂躁动。
这一次,他没有压制。
他选择了释放。
灰色的气息从他身上升腾而起,在他背后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巨兽虚影——牛身、蛇尾、独目。
虚影对着尸魔发出无声的咆哮。
两种同样源于天道、却走向不同道路的力量,在这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上,即将碰撞。
而远处,非攻堡的城墙上,墨离看着这边升起的恐怖气息,握剑的手微微颤斗。
她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真正代价,才刚刚开始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