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蔫儿走了,屋里只剩下董老姑和昏昏沉沉的李铁柱。
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轻轻晃动,映得董老姑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邃。她没再说话,只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李铁柱对面不远处,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李铁柱蜷在长凳上,一开始还强打着精神,警惕又不安地偷瞄著对面那位神秘的老太太。但身上的疲惫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感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眼皮越来越沉,耳边那些细碎的声音也渐渐模糊远去,他最终还是支撑不住,脑袋一歪,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昏睡过去。
这一睡,却比醒著更难受。
他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四周光影乱闪,无数模糊的影子在他身边穿梭、低语、争吵。有时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窖,牙齿都忍不住打颤;有时又觉得五脏六腑像被架在火上烤,燥热难当,恨不得扒掉身上所有的衣服。最让他惊恐的是,他感觉自己对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仿佛成了一个被塞进破麻袋里的灵魂,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几个时辰。
一直静坐如雕塑的董老姑,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竟似闪过一道精光。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老年人的迟缓,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协调感。她走到堂口的香案前,看着那三炷早已燃尽,只剩下一小截香根插在香灰里的香。
香灰的形状很怪,不是自然散落,而是拧着劲儿,像是一股小旋风留下的痕迹。
董老姑盯着那香灰看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似是自语,又似在对谁言说:“既然来了,就落下来说道说道吧,这么折腾孩子,也不是个长法。”
她转身,走到屋子中央,面朝东南方向,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然后微微闭上了眼睛,双手自然下垂,口中开始吟唱起一种曲调古老、音节古怪的歌谣。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小屋里回荡,歌词含混不清,似乎夹杂着许多不似人言的音节。
李铁柱在昏睡中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呵呵的怪声。
董老姑的吟唱声渐渐拔高,身体也开始微微晃动,起初很轻微,后来幅度越来越大,肩膀、腰肢都开始有节奏地摆动,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她。
突然,她的吟唱戛然而止!
整个屋子陷入一种极致的寂静,连窗外的风声似乎都消失了。
董老姑的身体保持着一种微微前倾的姿势,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
几秒钟后,她猛地抬起头!
原本清亮平和的眼睛,此刻竟然完全变了样!眼神锐利,带着一股野性难驯的灵动,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她的嘴角微微向一边撇著,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从一位沉稳的老妇人,变得有些…桀骜不驯。
她扭动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吧”一声轻响,然后目光如电,一下子扫到了蜷在长凳上的李铁柱。
一个略显尖细,带着点急躁的嗓音从董老姑的喉咙里发出来,与她平日沙哑的声音截然不同:
“哎呀妈呀!可算是找著个能搭上话的了!憋死俺们了!”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似乎对这具老迈的身体不太满意,嘟囔道:“这窍也太沉了…凑合使吧。”
“董老姑”几步走到李铁柱面前,俯下身,几乎把脸贴到李铁柱脸上,用力嗅了嗅,然后直起身,叉著腰,显得格外怪异,对着空气,又像是自言自语:
“瞅瞅!瞅瞅给这孩子折腾成啥样了!俺们是着急,可也没想把他往死里整啊!还不是底下那几个小的没轻没重!”
“俺们这大堂人马,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合适的苗子,能不急吗?香火断了多少年了?再不开张,名号都要被忘干净了!”
“董老姑”说到这里,语气更加激动,手指头都快戳到李铁柱脑门上了:
“立堂口!必须立!赶紧立!再磨蹭,这小子真得被那些没章程的玩意儿给磨叽废了!”
一直在旁边紧张观察,虽然看不懂但大受震撼的李铁柱,听到“立堂口”三个字,心里莫名一松。
然而,下一秒,“董老姑”却突然话锋一转,脸上的急躁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没底?
“但是——”“他”拉长了语调,摇了摇头,“你这老妹子,道行是有的,看事也准。可俺们这堂子人马,来头有点杂,性子也有点…野。里头还有几位辈分高、讲究多的老尊长,你这堂口,根基虽正,但恐怕…压不住场子,捋不顺这其中的关窍。”
“啥?”李铁柱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自己心里发出了一声哀嚎。董老姑都压不住?那谁还能行?
“董老姑”自己似乎也有些无奈,他搓了搓手,继续用那尖细的嗓音说道:“这事儿,你办不了。硬要插手,对你不好,对俺们这堂仙不好,对这孩子更不好。规矩不能乱,缘分不能强求。”
“那…那该咋整?”一个微弱的念头从李铁柱混乱的意识里飘过。
“董老姑”猛地转过身,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墙,望向了远方某个不确定的方向,语气笃定地说:
“往北!过嫩江,去黑河地界,找一个叫‘刘能’的老家伙!”
“这老东西,别的本事没有,就擅长捋顺这些乱七八糟、陈年旧账似的仙缘!他家老碑王,也就是说堂口里辈分最高、镇守堂营的祖先鬼仙厉害,能镇得住场子!他本人跟俺们胡家一位老辈仙家还有点旧交情,他出面,最合适不过!”
“必须得他来办!别人,整不了!”
说完这番话,“董老姑”身体猛地一个剧烈的颤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神中的锐利和野性迅速褪去,恢复了之前的浑浊与疲惫。她踉跄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站稳,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看向李铁柱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有怜悯,有震惊,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对刚刚在那一番“折腾”中稍微清醒了一点的李铁柱说道:
“孩子,你都…听见了?”
李铁柱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其实没太听清具体内容,只记住了几个关键词“压不住”、“办不了”,还有一个名字“刘能”。
董老姑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家这堂仙,性子是真急,路子也是真…不寻常。连我都扛不住,指名道姓要去找别人。”
她顿了顿,神色严肃起来:“既然老仙儿指明了路,那就按他们说的办。黑河,刘能。明天你爹来了,就告诉他,准备准备,往北走吧。这事儿,耽误不得了。”
李铁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觉得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浑身像是被碾过一样酸痛。
北边?黑河?那得有多远啊?那个叫刘能的…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只觉得前路茫茫,身上的担子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这位“刘能”的出现,变得更加沉重和…诡异了。
那些藏在他身体里的“老仙儿”们,为了能“四海扬名”,还真是…不择手段,不屈不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