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老蔫儿就把家里那架破旧的马车套好了。优品暁税枉 更新醉全拉车的老马喷著浓浓的白汽，蹄子不安地刨著冻得硬邦邦的地面。
王淑芬给李铁柱裹上了最厚实的棉袄棉裤，外面又罩了件他爹的旧羊皮袄，整个人裹得像个球。李铁柱经过一夜折腾，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走路都打晃，全靠他爹连抱带扶才弄上了铺着厚厚干草的马车。
“他爹，路上当心点！柱子，难受就吱声啊！”王淑芬扒著车辕，眼圈又红了，把一小布袋贴饼子和几个咸菜疙瘩塞进车里。
“知道了，回吧，把门闩好。”李老蔫儿闷声应着，挥动了鞭子。鞭梢在空中打了个空响，老马不情不愿地迈开了步子。
雪还在下，不大，但细细密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离开了寂静的靠山屯，朝着南边呼兰河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李铁柱蜷在干草堆里，时醒时睡。醒的时候，就觉得浑身骨头像被拆开又勉强装回去一样，又酸又疼，脑子里也昏沉沉的，看什么东西都隔着一层毛玻璃。睡过去更不安生，乱七八糟的梦一个接一个，有时梦见自己在冰窟窿里游泳，有时又梦见在火堆边上烤火，冰火两重天。耳边那些细碎的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些，他甚至能分辨出有一个特别爱唠叨的尖嗓子，和一个总是慢半拍、说话带点哼哼唧唧的腔调在拌嘴。
“快著点…磨蹭…冻死个仙了…”
“哼…急啥…道…远着呢…稳当…”
李铁柱烦躁地想捂住耳朵，却发现手脚沉重得不听使唤。
李老蔫儿赶着车，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孙瘸子的话在他脑子里来回打转。“大堂人马”、“四海扬名”，这些词儿对他来说太遥远，太玄乎了。他只想儿子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将来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这咋就摊上这么个事儿呢？
马车颠簸簸簸走了大半天，中午时分，终于到了呼兰河边。河面早已冻得结结实实，覆盖著厚厚的积雪。马车小心翼翼地碾过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过了河，又沿着一条被积雪覆盖、依稀可辨的土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几缕稀疏的炊烟。
靠水屯到了。
这屯子比靠山屯瞧着还要小些，也更破败。李老蔫儿跟屯子口一个扫雪的老头打听董老姑的住处。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这对风尘仆仆的父子，尤其是车里那个裹得严实、脸色难看的年轻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用扫帚杆指了指屯子最里头、靠近一片小树林的方向：“最里头那家，独门独院，门口有棵老槐树的就是。”
道了谢，李老蔫儿赶着车往屯子深处走。越往里，人家越少，积雪也越厚，几乎看不到人迹。终于，在屯子的最边缘，他们看到了那棵枝桠虬结、挂满冰霜的老槐树，以及树下那个低矮的、用土坯和木桩围起来的小院。
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板门，虚掩著。李老蔫儿把马车停在院外，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的棉帽，这才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谁呀？”院里传来一个略显沙哑，但中气还算足的老妇人声音。
“请问…是董老姑家吗？”李老蔫儿连忙应道，“俺是从靠山屯来的，姓李，想请老姑给…给孩子看看。”
里面沉默了一下，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髻的老太太探出头来。她脸上皱纹很深，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像是能看透人心。她先看了看李老蔫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越过他，落在了马车里蜷缩著的李铁柱身上。
就那么一眼，董老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进来吧。”她拉开院门，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李老蔫儿赶紧道谢，回身去扶儿子。李铁柱迷迷糊糊地被搀下车，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雪地里。李老蔫儿半抱半扶地把他弄进了院子。
小院不大，打扫得却干净，积雪都被堆到了墙角。三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户上糊著旧报纸，中间那间是堂屋。董老姑引着他们进了堂屋。
屋里光线有些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香火和草药的味道。正对着门的墙上，挂著一块褪了色的红布，前面摆着一张老旧的长条桌，桌上放著香炉碗，里面积著厚厚的香灰，旁边还有几个简单的瓷盘，看样子是摆放供品用的。这就是出马仙家的堂口了，虽然简陋，却自有一股肃穆的气息。
“坐吧。”董老姑指了指靠墙放著的两条长凳，自己则走到桌旁，拿起三炷香，就著桌上的油灯点燃，插进香炉里，嘴里低声念叨了几句什么，然后才转过身，走到李铁柱面前。
李铁柱被安置在长凳上，耷拉着脑袋，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
董老姑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微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从头顶看到脚底，又从脚底看回头顶。她的目光不像孙瘸子那样带着戏谑和探究，而是沉静如水，却又锐利如刀。
看了足足有五六分钟，屋里静得只能听到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李铁柱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董老姑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飞快地在李铁柱的眉心点了一下。
李铁柱浑身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了一刹那。
紧接着，董老姑又俯下身，凑近李铁柱的脖颈和肩膀连接处，轻轻地嗅了嗅。
做完这两个动作，董老姑直起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变得复杂起来，她看向紧张得搓手的李老蔫儿，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老李家的大小子，你这身上…可不是一般的热闹啊。”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轻轻吐出一句：
“仙气儿挺冲，就是…路子有点野，还有个爱瞎掺和的。”
李老蔫儿没太听懂“路子野”和“爱瞎掺和”是啥意思，但“仙气儿冲”他是明白的，连忙点头：“是是是，董老姑，孙瘸子…就是俺们屯的孙半仙，也是这么说的。您看，这堂口…能立吗？”
董老姑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堂口的香案前，看着那三炷缓缓燃烧的香。青色的烟气笔直上升，到了屋顶却忽然散开，打着旋，变幻出各种难以形容的形状。
她盯着那变幻的烟气，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解读著什么无声的信息。
良久，她才转过身，对李老蔫儿说道：
“香火传讯，仙家有意。但这堂口，立不立得成，怎么立，还得细看。今晚，让孩子留在我这儿吧。”
李老蔫儿先是一喜，听到后半句又有些犹豫：“这…麻烦您老，这怎么好意思…”
“无妨。”董老姑摆摆手，“有些缘法，须得静处细观。你先回去，明天再来。”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李老蔫儿看着儿子那副模样，知道别无他法，只得千恩万谢，又叮嘱了李铁柱几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院，驾着马车踏上了归途。
夜幕渐渐降临，靠水屯被寂静和冰雪笼罩。董老姑的小屋里，油灯的光芒摇曳著，将一老一少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李铁柱独自面对这位神秘的老太太，心里七上八下，而那些潜藏在他身体和意识深处的“存在”，似乎也因为环境的改变和眼前这位“专业人士”的出现，而变得愈发活跃起来。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