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书房外的廊下。
三位翰林学士杵在门口,竖着耳朵听着里面哗啦啦的麻将碰撞声和林富贵那赢了钱的嘎嘎坏笑声,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张学士第无数次捶打着自己的大腿,压低了声音对另外两位同僚控诉道,
“光天化日,国之亲王,不思进取,竟在书房之内聚赌?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李学士同样唉声叹气:
“张大人,小声些。
昨日那‘红烧肘子诗’已然唉,今日若再传出‘麻将赋’,我等还有何颜面回翰林院?”
王学士一脸悲愤的附和道:
“记录?这如何记录?
难道写‘巳时三刻,福王殿下于书房摸得红中,喜笑颜开,吟道:红中!白板!碰!’?
这杀了我也写不出口。”
正当三位学士感觉人生无望,前途一片灰暗之际,府门方向传来通报声:
“王傅周文渊周大人到——!”
三位学士瞬间精神一振,连忙整理衣冠,迎了上去。
周文渊,当朝帝师,清流领袖,文坛泰斗,更是陛下亲封的福王王傅(虽然基本处于放养状态)。
他身着简朴儒袍,缓步而来,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度。
“下官等,参见周师!”
三位学士躬身行礼,语气躬敬无比。
在周文渊面前,他们确实是实打实的小辈。
周文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三人那一脸愤慨的脸色,又瞥了一眼传出麻将声的书房,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三位不必多礼。今日怎得齐聚王府?可是陛下有旨意?”
张学士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七分委屈三分激愤:
“周师!您来得正好。
您可要为我等,为这天下文运,主持公道啊!”
“哦?”
周文渊捋了捋胡须,
“张学士何出此言?”
“周师容禀!”
张学士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苦,
“陛下命我等记录福王殿下灵感之言,本是看重殿下的天资。
可您看看!殿下他终日嬉戏,不是睡觉,便是追逐庖厨,昨日更是作出那等不堪入耳的‘肘子诗’。
辱没斯文至极!今日更是在书房之内,行那博戏之事。
我等苦劝无用,反遭殿下斥责,言说吾等是来听课的,要摆正位置。”
李学士赶紧补充道:
“周师!非是我等不愿尽责,实是无从记起啊。
殿下所言所行,与圣贤之道背道而驰,若如实记录,恐污了圣听,若不如实,又是欺君之罪!
我等实在是进退维谷啊。”
王学士更是演技爆发,捶打着胸口:
“周师!想我翰林院,清贵之地,如今却要在此记录这等下官每每提笔,便觉愧对孔孟先师,心如刀绞啊。”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林富贵描绘成了一个五毒俱全,彻底没救的纨绔胚子,而他们自己则是忍辱负重,饱受摧残的忠臣义士。
周文渊起初还面色平静,听着听着,那温和的眼神渐渐沉了下来,捋着胡须的手也停住了。
他虽然知道林富贵这小子不靠谱,贪财好睡不爱读书,但毕竟是自己的挂名弟子,品性底子他还是清楚的,绝不象这三人说得如此不堪。
更重要的是,这三人言语之间,对林富贵缺乏基本的尊重,一口一个黄口小儿,更是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林天豪教子无方。
这已经不是在陈述事实,而是在百般抹黑他周文渊的弟子,来打他周文渊的脸。
他周文渊的弟子,就算真是个榆木疙瘩,也轮不到这几个小辈在这里肆意羞辱。
“够了。”
周文渊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势,瞬间让三位慷慨激昂的学士闭上了嘴。
周文渊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
“三位的意思,老夫明白了。
富贵年幼顽皮,疏于管教,让三位受委屈了。”
张学士等人心中一喜,以为周文渊信了他们的说辞,要出面整顿门风了。
却听周文渊话锋一转,
“不过,老夫既为王傅,教导之责,首在老夫。
富贵才学如何,品性如何,老夫自有评判。
三位奉旨记录,辛苦是辛苦了点,但也不必如此危言耸听。”
三人脸色顿时一僵。
周文渊不再看他们,对旁边侍立的老管家说道:
“去,请王爷过来。
就说老夫来了,让他暂歇手中博戏之物。”
老管家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林富贵顶着一头睡得有点乱糟糟的头发,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嘴里还嘟囔着:
“谁啊?周老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本王刚才手气正好,清一色一条龙眼看就要成了。”
周文渊看着他那副惫懒模样,眼角也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温声道:
“富贵,过来。”
林富贵看到周文渊,倒是收敛了些,毕竟这老头虽然罗嗦,但对他还不错,偶尔还会偷偷给他带宫外好吃的。
他磨磨蹭蹭走过去问道:
“周师傅,啥事啊?又要考校功课?
《论语》我可还没背会啊。”
三位学士在一旁露出“果然如此”的鄙夷表情。
周文渊没接他的话茬,只是看着他那张小脸,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富贵啊!”
周文渊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落寞,
“为师老了。”
林富贵一愣:
“啊?周师傅你身体挺好的啊,吃嘛嘛香。”
周文渊摇摇头,目光望向远处,仿佛陷入了回忆:
“遥想当年,为师在翰林院时,也曾意气风发,与诸同僚谈诗论文,激扬文本,何等快意。
如今,为师身为帝师,官居一品,更是你的王傅,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可是”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萧索,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
“可是,如今却有人背后议论,说我周文渊沽名钓誉,教徒无方,名下弟子,竟是个不通文墨,只会嬉戏玩闹的顽童。
说我清流领袖之名,早已名不副实。
连带着你父亲,也被人嘲笑教子无方,一介武夫,果然不通文教。”
林天豪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刚好听到最后几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如刀般刮向那三位学士。三位学士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
林富贵的小眉头也皱了起来。
说他贪玩好睡可以,说他爹是武夫?还说周老头教徒无方?这不能忍。
“谁?谁说的?”
林富贵小胸脯一挺,怒气冲冲的吼道,
“谁敢说我爹和周师傅坏话?
本王扣他俸禄!打他板子!”
周文渊一脸欣慰地摸了摸林富贵的头,眼神却更加黯淡: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
富贵,为师不求你闻达于诸候,只盼你能稍稍展露一丝文采,哪怕只是一首简单的五言绝句,也好堵住那悠悠众口,让为师和你父亲,能稍微挺直一点腰杆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老眼甚至微微泛红(偷偷掐了大腿一把),将一个被流言所伤,为弟子操碎了心的老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林天豪在一旁看得嘴角直抽抽,强忍着没拆台。
这老狐狸,演得还挺象那么回事。
林富贵看着周文渊那“脆弱”的样子,又看看他爹那“阴沉”的脸色,再瞅瞅旁边那三个一脸“看好戏”的坏老头,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
他小拳头攥紧,咬了咬牙:
“不就是作诗吗?有什么难的?
本王做一首就是了。”
周文渊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但面上依旧是一副“孩子你尽力就好,不行也别勉强”的慈祥表情:
“富贵,不必强求,若实在”
“谁说不强求?本王偏要作。”
林富贵被一激,牛脾气上来了,他背着小手,在廊下来回走了两圈,小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在搜肠刮肚。
三位学士交换着眼神,脸上鄙夷之色更浓,就等着看笑话。
张学士甚至低声嗤笑道:“垂死挣扎。”
就在这时,林富贵猛地停下脚步。
他深吸一口气,也顾不上什么格律平仄了,大声朗读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仅仅两句,如同惊雷炸响。
周文渊原本只是演戏的眼神瞬间凝固,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富贵。
林天豪也愣住了,他虽不通文墨,但这开篇的磅礴气势,是个人都能感受得到。
那三位翰林学士,脸上的鄙夷和嘲笑瞬间僵住,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差点掉出来。
这怎么可能?
林富贵越念越顺,小手还配合地挥舞着: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他念到兴处,甚至一把抢过旁边小厮手里准备给周文渊上的茶,当成酒杯,做出一饮而尽的姿态,然后将“杯子”一摔,气势十足地吼道: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整个廊下一片死寂。
只有林富贵那童稚却带着奇异感染力的声音在回荡。
周文渊须发微颤,呼吸急促,死死盯着林富贵。
那三位学士,早已面无血色,浑身发抖,如同见了鬼一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当林富贵念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时,张学士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林富贵最后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结尾: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念罢,他还保持着那个“换美酒”的姿势,小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情绪十分投入。
周文渊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冲到林富贵面前,老脸因为激动而涨红,双手抓住林富贵的小肩膀,声音颤斗得不成样子:
“富贵!这诗又是你梦中所见?
那‘岑夫子’、‘丹丘生’又是何人?快告诉为师!!”
林富贵被周文渊摇得头晕,茫然地眨眨眼:
“啊?就是梦里两个喝酒的老头啊,跟周师傅你差不多老,抱着酒坛子边喝边哭边笑,吵得我都没睡好。”
周文渊闻言,松开林富贵,仰头望天,老泪终于忍不住纵横流淌,他喃喃道:
“天佑我朝!天佑文坛!此非诗仙临世,便是文曲降格。
富贵,你梦中所见,绝非寻常老者。
快!快随为师入宫!老夫要立刻面圣!
此事,关乎国运!关乎文脉!!快!!”
他拉着还一脸懵懂的林富贵,也顾不上礼仪了,几乎是拖着他就往外走,留下林天豪和三位彻底石化的学士,在风中彻底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