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的码头,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以漕运总督孙德海为首,淮安府大小官员数十人,身着官袍列队相迎。
场面做得十足,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多少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官船靠岸,踏板放下。
老御史周正刚率先走出,面容肃穆,官威十足。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跟在他身后,正是身着锦绣小袍,一脸“人畜无害”的林富贵。
“哎呀呀,周御史,林副使,一路辛苦。
下官孙德海,率淮安府同僚,恭迎钦差大人!”
孙德海满面堆笑,快步上前拱手行礼,目光却在周正刚和林富贵身上飞快扫过,尤其在林富贵那里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篾。
“孙总督客气了。”周正刚淡淡回礼。
孙德海身后一众官员也纷纷躬身:
“恭迎钦差大人!”
礼节过后,孙德海的目光落在林富贵身上,笑容愈发和蔼:
“这位便是名动京城的林副使吧?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仪表不凡呐!”
旁边一个胖官员立刻凑趣道:
“是啊是啊,林副使年纪轻轻,便已官居五品,深得圣心,真让我等汗颜啊。”
话里话外,透着股酸味。
林富贵眨了眨天真的大眼睛,看着孙德海说道:
“孙大人,您这帽子真好看,上面那颗珠子,比我爹书房里摆的那颗还大呢。”
孙德海脸上的笑容一僵,下意识摸了摸官帽上的顶戴,干笑两声:
“林副使说笑了,规制,这都是朝廷规制。”
周正刚眉头微皱,轻轻咳嗽一声。
林富贵仿佛没听见,又指着码头上停泊的一艘极其华丽的官船问道:
“孙大人,那艘船也是运粮的吗?好漂亮啊,比我们的船好看多了。”
那正是孙德海的私人座船,极尽奢华。
孙德海脸色有些难看,勉强解释道:
“此乃此乃公务所需,便于巡视河道。”
“哦——”
林富贵拖长了调子,一副“我懂了”的样子,不再说话。
这简单的两句对话,却让周正刚心头一凛,也让孙德海等人收起了几分小觑之心。
这小娃娃似乎不象看起来那么简单。
接风宴设在总督府,华灯璀灿,觥筹交错。
珍馐美馔流水般端上,舞姬歌女翩翩起舞。
孙德海等人极尽热情,频频敬酒。
周正刚以茶代酒,应付得体。
林富贵面前则摆着特制的果子露。
几轮寒喧过后,孙德海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放下酒杯笑着说道:
“周御史,林副使,久闻林副使乃京城神童,文采斐然。
今日恰逢其会,我等粗鄙之人,也想开开眼界。
正好,我们淮安的几位年轻才子也在席上,不如让他们以文会友,为两位大人助助兴如何?”
他话音刚落,席间便站起三位锦衣青年,个个面带傲色拱手道:
“久仰林副使大名,请不吝赐教!”
周正刚心中冷哼,果然来了。
这是要当着淮安所有官员的面,让富贵出丑,打压钦差威风。
所有人都看向林富贵,等着他的反应。
是硬着头皮应战,还是找个借口推脱?
无论哪种都难免落了下风。
只见林富贵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了揉眼睛,小脸泛红,眼神开始迷离。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端起面前的果子露,对着孙德海傻笑道:
“孙孙大人,好酒呃好喝。”
说完,他身子一歪,竟直接离席摇摇晃晃地走向大殿中央那根支撑梁柱,然后一把抱住了柱子。
他把发烫的小脸贴在冰凉的柱子上,满足地蹭了蹭,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嘟囔道:
“好柱子稳当。比船稳当多了。”
全场愕然!
三位才子准备好的满腹经纶卡在喉咙里,脸色憋得通红。
孙德海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这是什么路数?
周正刚也愣住了,但立刻反应过来,配合地露出无奈又宠溺的表情,对孙德海说道:
“孙总督见谅,小孩子家不胜酒力,这果子露怕是也后劲十足啊。”
“啊?哦是是是。”
孙德海嘴角抽搐,只能顺着说道,
“是下官考虑不周,没想到林副使酒量如此浅薄。”
就在这时,抱着柱子的林富贵声音大了一些,象是在说梦话:
“三三千两不对是五千两嘿嘿。
翠红楼小红玉帐本藏在书房第三块地砖下面。”
他声音不大,但在场不少人都竖着耳朵听这位“小钦差”的醉话呢。
这些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然而,席间一位姓刘的督粮道官员,手中的酒杯“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浑身抖得象筛糠一样。
“你你”
他指着林富贵,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富贵仿佛被惊动,换了个姿势,继续嘟囔道:
“刘大人会享受啊,漕粮换沙石赚差价。
良心嘿嘿大大的坏。”
“噗通!”
那位刘大人双眼一翻,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仰面朝天晕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刘大人!”
“刘兄!你怎么了?”
席间顿时一阵大乱。
孙德海霍然起身,脸色铁青,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还在抱着柱子“说梦话”的林富贵,又看看晕倒的刘大人。
那刘大人贪墨漕粮,沉迷青楼,私藏帐本的事情极其隐秘,这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是巧合?还是他早就查得一清二楚,故意借“醉话”点破?
如果是后者那这小子就太可怕了。
周正刚心中亦是惊涛骇浪,但他面上却沉静如水,厉声道:
“还愣着干什么?
刘大人突发恶疾,还不快抬下去找郎中诊治。”
几个手忙脚乱的仆役这才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晕死的刘大人抬了下去。
经此一闹,宴会的气氛彻底跌入冰点。
那三位才子早已讪讪地坐了回去,哪还敢提什么“以文会友”。
孙德海强挤笑容,试图挽回局面:
“周御史,林副使看来是真醉了,不如”
他话没说完,抱着柱子的林富贵突然“哇”地一声,做出干呕状。
孙德海吓得往后一缩,生怕这小祖宗真吐他这华丽的大厅里。
周正刚立刻起身,面带歉意的说道:
“孙总督,实在对不住,小孩子身体不适,本官需带他回去休息,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孙德海巴不得赶紧送走这尊“邪神”
“好好好,周御史请便,请便!林副使的身体要紧。”
回到驿馆,关上房门。
周正刚长舒一口气,刚想开口,却见之前还烂醉如泥的林富贵自己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哪还有半分醉意。
“你你是装的?”
周正刚虽然有所猜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林富贵放下茶杯,用小袖子擦了擦嘴,对着周正刚狡黠地眨了眨眼说道:
“周大人,水鬼试探完了,鸿门宴也吃过了。接下来”
他微微一顿,
“该我们出招了。
明天咱们就去看看这淮安城真实的模样。”
周正刚看着眼前这个八岁的孩童,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