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虚无中浮现。
它太古老了，船身布满了时光侵蚀的孔洞，腐朽的桅杆象是垂死巨人的骨指，指向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没有风，船帆却鼓动着，那是一种比黑更深的颜色。
白玉京死死地盯着那艘船的甲板。
那里，站满了“人”。
密密麻麻，肩并着肩，没有任何空隙。
他们都穿着破烂的衣袍，样式各异，有的甚至是白玉京只在最古老的典籍中才见过的上古仙袍。
但他们，都没有脸。
五官的位置，是一片光滑的，如同白玉般的平面。
可白玉京却清淅地感觉到，成千上万道目光，穿透了时空，穿透了因果，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不是视线，而是一种“拉扯”。
像无数只冰冷的，无形的手，在拖拽他的神魂，要将他从这具肉身里，活生生地拽出去。
“无魂的客……”
白玉京的嘴唇哆嗦着，吐出这四个字。他终于明白，韩天口中的“船票”，到底是为了支付给谁。
就在这时，一阵歌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那歌声没有旋律，没有歌词，只是一种空洞的，悠远的，仿佛来自世界尽头的呼唤。
那歌声在告诉他：
放下吧。
放下你的执念，放下你的野心，放下你的记忆，放下你的姓名。
来吧，上船来吧。
这里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轮回，只有永恒的安宁。
白玉京的眼神，开始变得迷茫。
他感觉自己数百年来的算计，那些殚精竭虑的夜晚，那些刀光剑影的厮杀，都变得那么可笑，那么没有意义。
是啊，飞升又如何？长生又如何？
终究，不过是一场空。
不如……就此安息。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想要踏出渡厄神舟，投入那片灰色的海洋，登上那艘能让他“解脱”的古船。
就在他的脚即将抬起的瞬间，掌心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寒。
是那枚黑色的钥匙！
这股寒意如同一根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神魂，让他猛地一个激灵，从那种诡异的“顿悟”中惊醒。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象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再看向那艘古船，眼神里只剩下了无尽的恐惧。
刚才，就差一点！
“看来，你还不算太没用。”
韩天平淡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白玉京猛地转头，却见韩天依旧负手而立，那足以让元婴修士道心崩溃的魔音，对他仿佛只是清风拂面。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白玉京的声音都在发颤。
韩天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将手，重新按在了船舵之上。
“坐稳了，我们要交路费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船舱深处，那十五颗由元婴魔头炼化而成的魂能水晶，骤然爆发出璀灿夺目的光芒！
磅礴的魂能，如开闸的洪水，顺着船身那些血管般的纹路，疯狂地涌向船帆！
船帆之上，那只紧闭的渡鸦之眼，猛然睁开！
“嗡——”
没有光束，没有能量冲击。
那只眼睛的瞳孔深处，那片旋转的星空，只是向外扩散出一圈无形的，肉眼不可见的涟漪。
涟漪所过之处，那足以颠倒神魂的魔音，戛然而止。
整片天地，都陷入了一种绝对的，连思维都能冻结的死寂。
渡厄神舟，动了。
它没有绕行，而是笔直地，朝着那艘巨大的黑色古船，撞了过去！
白玉京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两艘船的距离，在飞速拉近。
当渡厄神舟即将与那艘古船擦身而过时，白玉京看清了。
他看清了那些“无魂的客”。
他们不是在攻击，也不是在呼唤。
他们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斗，那片光滑的脸，正对着渡厄神舟的方向，仿佛在……渴望？
不，是乞求！
他们在乞求，乞求渡厄神舟上的“船票”。
他们渴望被炼化，渴望被吞噬，渴望从这种无魂无魄，永世不得安宁的诅咒中，得到真正的解脱！
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剑法术，都让白玉京感到遍体生寒。
渡厄神舟，从古船的旁边，悄无声息地驶过。
两船交错的瞬间，白玉京手中的黑色钥匙，震动了一下，指向了古船最高处，那空无一人的陀手之位。
那里，才是真正的“守墓人”所在。
渡厄神舟的船头，终于触碰到了那片灰色的海面。
没有浪花，船身平稳地滑入了海中，仿佛滑入了一面巨大的灰色镜子。
身后，那艘巨大的黑色古船，连同船上那万千“无魂的客”，缓缓地，沉入了黑暗，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白玉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虚脱了，一屁股瘫坐在甲板上。
他赢了，他们闯过来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庆幸，韩天的声音，便再次幽幽响起。
“别高兴得太早。”
白玉京猛地抬头。
他看到，自己戴在手上，那枚陪伴了他八百年的储物戒指，正在……变淡。
不，不是变淡，是在被“擦除”！
戒指上的符文，正在一丝一丝地消失，戒指的材质，也从珍贵的空冥石，渐渐变得象一块普通的石头。
“这……这是……”
“遗忘之海，会洗去一切不属于这里的东西。”韩天看着前方无尽的灰色海面，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法宝，丹药，你的修为，你的记忆……直到把你，也变成一个‘无魂的客’。”
韩天的话，象是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白玉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枚陪伴了他八百年的储物戒指，从凝实的空冥石，化作一缕缕灰色的烟气，最后连烟气都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白玉京下意识地催动全身法力，试图去挽留，去抓住那些正在消散的痕迹。可他的法力刚一离体，就如同泥牛入海，被这片灰色的海洋吞噬得一干二净，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雄浑如江海的元婴法力，也开始变得滞涩，象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正在一丝一缕地向外抽离。
“我的修为……我的修为也在消失！”白玉京大喊道。
他猛地看向韩天，对方依旧站在船头，身姿笔挺，连衣角都没有丝毫变化。
“为什么你没事？！”白玉京嘶吼道。
韩天终于侧过头。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