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既回应了顾炎武的质疑,又再次阐述了自己的理念,甚至隐隐指向了
旁边的李雪臣、刘阿三等人听得云里雾里,但觉得说得好象很有道理。
顾炎武的眉头稍稍舒展,但质疑并未完全消除,他追问道:“即便如你所说,能改造教众,积蓄些许力量。然清廷据有天下,兵甲百万,城池万千。你等蛰伏山野,纵然能得一隅之地,又如何与举国之兵抗衡?终不过是石卵击山!”
这个问题,直指内核——道路问题。
周牧知道,必须抛出点真正惊世骇俗的东西了。
不能提“推翻帝制”,但可以包装。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先生,清廷虽强,然其力有穷时,其力所聚,在于城池、在于官道、在于钱粮赋税所出之富庶之地,而其力所不及者,在于这茫茫群山、广袤乡野、统治鞭长莫及之边缘地带!”
“与其在其力量凝聚之处硬碰,不若避实击虚,深耕其力量薄弱之处!广袤乡村,便是大海,吾等便做这游鱼,甚至…做这弄潮儿!”
“联合佃农、饥民、流民、所有受欺压之百姓,在其统治薄弱之处,渐次创建根基,发展生产,训练民兵,一点一滴积蓄力量,由小而大,由弱渐强。”
“如此,彼之后方永无宁日,其兵力被我不断牵制、削弱!待其天下烽烟四起,民心尽失,内部生变之时,方是我等汇聚洪流,直捣黄龙之机!”
“这非一日之功,乃持久之事。比拼的不仅是刀枪,更是民心、是毅力、是看谁更能忍耐,更能坚持下去!”
屋内一片安静。
连陈近南都再次被震撼了,他只觉得一条清淅却又艰难无比的漫长道路在眼前展开。
顾炎武更是听得目定口呆,手中的茶碗微微颤斗,茶水溅出都浑然不觉!
他一生研读史书,精通地理兵事,从未听过如此…如此匪夷所思却又隐隐暗合兵法至理、直指清廷统治弱点的战略构想。
他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周牧,象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周牧看着顾炎武震惊的表情,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然而,先生,此乃晚生一些粗浅构想,实行起来,千难万难,尤其缺乏一整套能深入民心、阐明我等主张、凝聚兆亿志士之精神纲领与可行章程!晚生才疏学浅,虽有想法,却难以将其梳理成文,付诸实践。”
他适时地拍了个马屁,也是真心话:“直至近日,拜读先生大作,《日知录》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论,方如醍醐灌顶!晚生诸多粗浅想法,竟与先生经世致用之学隐隐相合,方才窗外妄言,亦是读先生书后之感触延伸,班门弄斧,让先生见笑了。”
他姿态放得很低,甚至自称学生:“若先生不弃,晚生愿以学生之礼,请教先生,望先生能以其宏大学识与深邃见解,为我等这条艰难之路,斧正方向……”
这一番话,先抛出惊世骇俗的想法震住对方,再表示自己实行困难,最后归功于对方的学说启发并虚心求教,可谓一套组合拳。
顾炎武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一阵红一阵白。
他先是震惊于周牧战略的大胆,又被其缺乏纲领的苦恼勾起兴趣,最后听到对方竟是从自己学说中悟出这些,还如此谦恭求教…
那种被认可、被需要,甚至可能让自己的学说在现实中发挥巨大作用的复杂感觉,最终冲散了他心中大部分的疑虑和鄙夷。
他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或许不是装神弄鬼那么简单。
其心甚大,其志甚远,其思甚奇。
这感觉,太诡异了。
半晌,顾炎武脸上的神色变幻最终定格为一种哭笑不得的复杂表情,他指着周牧,最终竟摇头失笑出声。
“好你个周牧…真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夫着书立说一辈子,也没想过…没想过你这般…这般…”
他“这般”了半天,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却不再有之前的鄙夷,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探究和深思。
“你这学生…老夫可不敢认。你的想法,太大,也太…骇人了。”
顾炎武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粗瓷茶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证明时间仍在流逝。
他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问出了一个困扰了无数明遗民二十馀载、锥心刺骨的问题:
“周先生方才高论,振聋发聩,老夫…闻所未闻。”
他先定了调子,承认周牧言论的冲击力,但随即话锋一转,抛出了最内核的拷问。
“然,空谈未来易,反思过往难,老夫痴长些年岁,有一问,横亘心中二十馀载,日夜煎熬,不得其解——依周先生之见,我大明二百七十六年国祚,煌煌天朝,何以竟亡于关外区区建州野人之手?莫非真是天数使然,气运已尽?”
这个问题,这也是所有反清者心底最深的痛和迷茫。
周牧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问,答好了,才能真正折服这位思想巨擘。
他略作沉吟,先是按照这个时代普遍的逻辑,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
“晚生浅见,若论直接缘由,自是君王昏聩,宦官专权,党争酷烈,掏空了庙堂根基;武将怯懦,文官贪腐,耗尽了国力民心;天灾频仍,流寇四起,动摇了大厦栋梁,乃至吴三桂之辈,开关揖盗,终使神州陆沉。”
这是典型的英雄史观,将王朝复灭归因于统治集团的集体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