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近南在一旁黯然点头,这几乎是所有遗民的共识,充满了无力感和对叛徒的痛恨。
顾炎武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周牧继续,这个答案,并不能让他满意,甚至有些失望。
周牧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上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视角:
“然,晚生以为,仅止步于此,未免流于表面,未能触及根本!”
“哦?”顾炎武花白的眉毛一挑,“根本何在?”
周牧目光灼灼,朗声道:“根本在于,大明之亡,非亡于崇祯十七年北京城破那一日,而是亡于其二百馀年间,早已失去了天下人之天下的初心,沦为了一人之私产!”
“君王视百姓为刍狗,盘剥无度以满足一己之私欲;勋贵官僚视百姓为牛马,兼并土地以肥己囊;整个朝廷,早已与天下兆亿生民割裂开来,甚至站在了对立面上!”
“试问,一个视其子民如仇寇的朝廷,当其危难之际,凭什么要求子民为它效死?凭什么要求百姓为它守节?”
“关外的野人固然凶悍,但真正摧毁大明的,是其内部早已腐烂的根基!是无数被逼到绝路、求生不得的张献忠、李自成!是亿万对朱明朝廷彻底绝望、冷眼旁观的沉默百姓!”
“朝廷早已自绝于天下,天下又何必惜此朝廷?”
“故而,晚生妄言,大明之亡,非亡于清虏,实乃亡于自身,亡于其彻底背离了民为邦本的古训,亡于其自己亲手造就了埋葬它的亿万掘墓人,此非天数,实乃人祸,是煌煌天朝自身机体溃烂脓疮,最终招致的外邪入侵罢了!”
轰!
这番话,比刚才的言论更加惊世骇俗,更加离经叛道!
它彻底颠复了将明朝灭亡归咎于少数奸佞、叛徒或所谓“气数”的传统观点,而是从一个前所未有的、冰冷彻骨的“人民立场”出发,将批判的矛头直指整个明朝统治体系本身!甚至隐隐为流寇和沉默者正名!
陈近南听得目定口呆,浑身冷汗直冒!他本能地想反驳,想说“朝廷虽有不是,但终究是正统”。
可话到嘴边,却发现周牧的话象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某些事实血淋淋地剥开了!让他无从辩驳,只剩下茫然!
顾炎武更是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他猛地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胸口剧烈起伏,手指死死抓住扶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亡于自身…亡于…掘墓人…”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
他一生批判君主专制,思索制度弊端,但更多的是站在士大夫的角度,希望“正君心”、“清吏治”。
从未如此彻底、如此残酷地将一个王朝的复灭,归因于其与广大民众的彻底对立。
这个视角太残酷,太冰冷,却又…太深刻,太真实,象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心中许多纠缠不清的死结!
原来…原来根子在这里?
周牧看着两人震惊到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是暗叹。
对不起啦,各位老祖宗,借后世人民史观一用,降维打击一下…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顾炎武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再看向周牧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奇人或妖人,而是象是在看一个…能洞穿历史迷雾的可怕先知。
“周先生…之见,实在…实在…”
他摇摇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惊心动魄,发人深省…老夫…需要好好思量…”
周牧知道火候已到,该收网了。他语气转为诚恳。
“先生,晚生并非要否定一切,大明有其弊政,亦有其辉煌,晚生只是想说明,我等欲反清复…,欲再造华夏,绝不可重蹈前明复辙,绝不能再次走上与天下百姓对立之路。”
“这正是晚生方才所言,需启发民智、团结兆亿之原因所在,反清,绝非为了一个骑在百姓头上的旧王朝,而是为了创建一个真正属于天下人的新天下!”
“然而,此事知易行难。晚生空有些想法,却才疏学浅,于经史子集、教化之道,所知甚浅,更需要如先生这般学贯古今、明察事理、心怀天下的泰山北斗指引方向,着书立说,启瞆震聋。”
“我们需要一套全新的道理,既能唤醒汉家儿郎的血性,又能指明未来的方向,这非先生之大才,不能为之!”
“反清大业,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更需要思想的火种!先生,晚生恳请您,为了天下苍生,助我等一臂之力!”
陈近南也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附和。
“是啊,先生!周先生所言极是!若有先生执笔为旗,天下有志之士,必定景从云集!”
顾炎武看着眼前两个年龄相差悬殊、却同样眼神炽热的反清领袖,胸中那股沉寂已久的热血,竟被一点点重新点燃。
周牧那番关于明亡原因的石破天惊之论,虽然让他难以完全接受,却无疑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反清事业更深层次的意义和更广阔的可能性。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超越简单复明、通往真正道路的模糊轮廓。
激动、兴奋、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使命感,冲击着他的心胸。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了几步,最终停下,长叹一声。
“老夫…老夫确是心动了,周先生一席话,让老夫这把老骨头,竟也觉得…或许还能再做点事情…”
然而,他看了看自己枯瘦的手,又摇了摇头。
“只是…老夫年事已高,精力不济,着书立说尚可勉力为之,但奔波劳碌,深入险地,已是力不从心,怕是难以亲身参与周先生的宏图大业了。”
周牧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能理解。
不料,顾炎武话锋一转。
“不过,老夫倒可为你引荐两人。皆是老夫门下不成器的学生,或可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