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无风。
阴冷之气却如跗骨之蛆,沿着神魂的每一道缝隙深钻,带着万古不化的腐朽与死寂。
无数鬼魂列成长队,神情麻木,渡过奈何桥。
空气里,孟婆汤那甜中带苦的诡异香气,浓得化不开。
这里的一切,都遵循着铁律。
死板,压抑,无趣。
顾长夜的神魂如一滴清水坠入墨池,无声无息,直抵森罗殿。
这座曾执掌三界轮回的殿宇,如今尽显落寞。
殿角的琉璃瓦,积着厚厚的死灰。
本该雕着狰狞神兽的梁柱,也被几卷经文幡布遮掩,不伦不类。
殿内,气氛凝重如铅。
十位身穿王袍、头戴冠冕的威严身影分坐两侧。
地府名义上的主人,十殿阎罗。
“忍?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一声爆喝,来自豹头环眼、满脸钢针般胡须的秦广王。
他一掌拍在桌案上,声音里是压抑到极限的怒火。
“佛门那些罗汉,快把鬼门关当成了自家后院!”
“我地府的阴差,连盘问一句,都要被扣上‘冲撞佛法’的帽子!”
上首的阎罗王眼皮都未抬,声音沉稳,却浸透了疲惫。
“九弟,时机未到。”
“时机?大哥,权柄被架空,轮回井快成了他们的功德池,还等什么时机!”
面色铁青的楚江王愤然附和。
就在此刻。
一个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在大殿中央响起,清淅地钻入每一位阎罗的耳中。
“时机,到了。”
唰——!
十道蕴含着审判与杀伐的目光,撕裂空气,聚焦于声音的来源。
大殿中央,不知何时,已静立着一道青色道袍的魂影。
一个普通的散仙神魂。
脆弱,单薄,似乎一阵阴风就能吹散。
可他迎着十殿阎罗山崩海啸般的威压,身形笔直,神色淡然得近乎傲慢。
“你是何人?”
卞城王厉声喝问,审判笔已在掌心,浓郁煞气将顾长夜完全锁定。
“擅闯森罗殿,当诛!”
顾长夜不答。
他抬起右手,拇指与中指相扣,食指微弯。
一个古老、苍茫、带着大地脉动的手印,在他指尖结成。
刹那间,殿内所有阎罗的呼吸,都停滞了。
原本还杀气腾腾的他们,脸色剧变。
阎罗王从王座上弹起,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干涩、嘶哑。
“后……后土印?!”
此印,乃巫族祭祀大地之母的至高礼节!
巫妖劫后,早已失传!
他们身为地府正统,也仅仅是在最古老的传承记忆中,见过这个印记!
顾长夜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源自厚土的苍茫。
“后土娘娘有谕。”
“轮回,三界之基石,非一教之私产。”
“尔等身为地府正统,当守轮回,清蛀虫。”
十殿阎罗面面相觑,眼神中是震惊,是怀疑,更是压抑了万年的渴望。
秦广王性子最烈,他踏前一步,低吼道:
“口说无凭!娘娘身化六道,不问世事,我等如何信你!”
“信与不信,一看便知。”
顾长夜神色依旧。
心念微动。
一幅无声的画面,水幕般在他身后展开。
观音禅院,密室深处。
一条由无数冤魂被挤压、扭曲、粘合而成的“肉壁渠道”,触目惊心。
渠道内,晶莹剔透的“灵魂结晶”正汩汩流动,去向未知。
画面无声。
森罗殿内,却骤然响起亿万冤魂跨越时空的无声哀嚎。
轰!!!
秦广王身下的黑铁王座,承受不住他暴走的煞气,当场炸成齑粉!
他双目赤红如血,那冲霄的杀意不再针对顾长夜,而是死死钉在那幅罪证之上。
“这!这是……”
“窃取轮回本源!”
“混帐!好一个佛门!好一群混帐东西!!”
十殿阎罗,集体失态。
他们再也无法维持阎罗的威严与隐忍。
权力被架空,他们能忍。
佛门在自己的地盘作威作福,他们也能忍。
但,动摇轮回根基,不行!
这是他们的道!
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是后土娘娘托付的最后职责!
阎罗王死死攥着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爆出清脆的“咯咯”声。
他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敬畏与决绝的目光,看向顾长夜。
“上使,需要我们做什么。”
这一次,他用的是“上使”。
“我要去翠云宫。”
顾长夜平静地说。
“见地藏。”
阎罗王没有任何尤豫。
“我为您开路。”
他取出一枚漆黑令牌,刻着古朴的“令”字。
神力注入。
整个森罗殿轻轻一震。
远处那固若金汤的鬼门关,其下的空间竟出现一丝微不可查的扭曲。
一道仅容神魂通过的暗门,悄然洞开。
“此路,可绕开佛门大阵,直达翠云宫外围。”
“多谢。”
顾长夜颔首,神魂化作流光,没入暗门。
一股精纯的地府气运加持其身,沿途阴气退散。
穿过漫长的空间信道。
顾长夜的身影,出现在一座死寂的宫殿之前。
翠云宫。
这里没有鬼哭,没有声音,连时间的流动都近乎停滞。
宫殿中央,一尊菩萨盘膝而坐,身躯已然石化,成了一座亘古的雕像。
唯有一滴金色的眼泪,悬于其眼角。
散发着微弱,却不灭的光。
菩萨身前,趴着一头形似白犬的神兽,双目紧闭,似乎在沉睡。
可顾长夜出现的一瞬间。
它的耳朵,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神兽谛听。
它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