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状态稳下来了。不是说完全恢复了,是说他的恢复进入了一个平稳期——每天都能想起一些新东西,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强,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大起大落。
老周管这叫“平台期”。意思是,最难的那段爬坡过去了,现在是在平地上走,虽然走得慢,但走得稳。
稳了就好。基地里的人都松了口气。
秦风那边抓住这个机会,开始给“守望者”部队上强度。
实弹演习的日子定在下周二。不是打靶子,是模拟实战——用全息投影和可编程靶机,在训练场复刻月球环形山的地形,模拟“清道夫”的攻击模式。
“都给我听好了!”雷峰站在队列前吼,“这次演习,不是过家家!受伤了有医疗队,但谁要是因为怕死拖后腿,老子亲自把你踢出部队!”
二十二个队员站得笔直,没人敢吭声。过去这一个多月,雷峰的“亲自训练”已经成了所有人的噩梦——不是训练量大,是这老家伙总能从你想不到的地方挑毛病,而且每次都能挑到点子上。
后来大家才知道,很多毛病是指挥官看出来的,雷峰只是转述。但这更吓人——指挥官躺病床上都能看出问题,那要是亲自来训,还不得扒层皮?
演习前一天,秦风去找林默。
“明天的演习,你想去看看吗?”他问得很直接,“不是让你下场,就坐在观察室看看。如果能给点意见,最好。”
林默正在做手指的康复训练——用一把手术钳夹黄豆,一颗一颗往小瓶子里放。这活儿看着简单,但对神经控制要求极高,他练了三天,现在勉强能连续夹五颗不掉。
“……我去。”他把第五颗黄豆放进瓶子,放下钳子,“但我……可能……给不出……太多意见。”
“能看就行。”秦风说,“有些东西,我们看不出来,你可能能。”
这话说得有深意。林默听懂了——秦风想看的不是战术配合,是那些“不常规”的东西。能量场的扰动,异常信号的蛛丝马迹,或者……别的什么。
第二天一早,演习开始。
训练场被改造成了月球表面的样子——灰白色的地面,模拟的环形山,甚至还有“月尘”效果。全息投影在场地中央投射出“孵化者”的巨大虚影,虽然只是个影子,但那压迫感还是让不少新兵手心冒汗。
林默坐在观察室里,面前是六块监控屏幕,从不同角度显示战场情况。苏婉和老周也在,老周还带了台便携式能量场监测仪,就放在林默手边。
“开始!”秦风的命令通过通讯器传遍全场。
“守望者”部队分成三个小队,从不同方向进入战场。他们穿着特制的月球作战服——比标准型号更厚重,关节处有额外的防护,头盔的面罩上集成了能量场感应模块,是杰克刚搞出来的试验品。
一开始很顺利。小队推进有序,交叉掩护到位,遭遇第一批模拟“清道夫”时,火力压制也很及时。
但很快就出问题了。
当全息投影的“孵化者”开始“孵化”更多目标时,战场上的能量场出现了剧烈波动——不是真的能量,是模拟程序设定的干扰效果。队员们的头盔感应模块立刻报警,屏幕上出现大片大片的雪花。
“注意!能量干扰!切换备用通讯频道!”雷峰的声音在通讯里响起。
但干扰太强了。备用频道也被淹没在杂音里,小队之间的配合开始出现脱节。一个队员想往左翼移动,另一个以为他要撤退,结果两个人撞在一起,防线出现缺口。
虚拟的“清道夫”立刻抓住机会,从缺口涌了进来。
“妈的!稳住!”雷峰冲过去堵缺口,但他一个人挡不住那么多目标。
观察室里,林默突然皱起眉。
“……不对。”他低声说。
“什么不对?”苏婉问。
林默没回答,只是盯着屏幕。他的手指在能量场监测仪的控制面板上快速点了几下,调出了一个更精细的频谱分析界面。
屏幕上,代表模拟干扰的红色波段疯狂闪烁。但在这些红色波段之间,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蓝色脉冲,正以固定的间隔出现。
“这个……”林默指着那些蓝色脉冲,“……不是……干扰。”
老周凑过来看:“这是程序设定的模拟信号,用来测试队员的能量场辨识能力……”
“不。”林默摇头,“我是说……这个模式……我在月球上……见过。”
这话让观察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你确定?”秦风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他也在听。
“……确定。”林默说得很慢,但很肯定,“‘孵化者’控制‘清道夫’的时候……就有这种……脉冲模式。虽然强度……小很多……但节奏……一模一样。”
演习还在继续,但观察室里的人已经没心思看战术了。
“能记录下来吗?”秦风问。
“已经在录了。”老周手指飞快地在操作台上敲击,“但指挥官,你能说得更具体点吗?这种脉冲,和‘孵化者’的信号,具体哪里像?”
林默闭上眼睛,像是在努力回忆。几秒钟后,他睁开眼,拿起笔,在旁边的纸上快速画了一组波形——不是完整的信号图,而是一种抽象的、表示“节奏”的符号。
“看这个。”他把纸举到摄像头前,“‘孵化者’的信号……不是连续的。是……脉冲式的。每一次脉冲……对应一个……指令。”
“什么指令?”苏婉问。
“……不同的。”林默说,“有的脉冲……命令‘攻击’。有的……命令‘防御’。有的……命令‘撤退’。但都有一个……共同特征。”
他在那组符号上画了个圈:“每个脉冲的……结尾……都有一个……‘确认’信号。很短……很微弱……但必须有。如果没有……指令就……无效。”
老周盯着那张纸,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说,这种信号需要‘回执’?就像无线通信里的握手协议?”
林默点头。
“那如果我们能模拟这种‘确认’信号,”秦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是不是就能……骗过‘孵化者’的控制系统?”
“……理论上……可以。”林默说,“但需要……精确复制……脉冲模式。差一点点……就会被识破。”
演习还在继续,但观察室里的讨论已经进入了全新的领域。老周把林默画的符号扫描进电脑,和月球带回来的数据做对比。伊芙和马库斯被紧急叫来,三个人围着数据屏幕激烈讨论。
林默靠在椅背上,脸色有点白。刚才那段回忆和描述,消耗了他不少精力。
“你还好吗?”苏婉递给他一杯水。
“……还行。”林默喝了一口,眼睛还盯着演习屏幕。
场上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雷峰带着人重新组织了防线,虽然还是被模拟的“清道夫”围攻,但至少没崩。队员们开始适应干扰环境,配合也逐渐找回节奏。
但林默看的不是这些。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虚拟目标身上,看着它们的移动轨迹,攻击模式,还有……能量场的变化。
“……它们……在学。”他突然说。
“学什么?”
“学我们的……战术。”林默指着屏幕,“一开始……它们是……随机攻击。现在……开始有……配合了。看见没?左边那个……在佯攻。右边那个……才是主攻。”
苏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确实如此。那些虚拟目标的行动模式,比刚开始复杂多了。
“这程序……这么智能?”老周也注意到了。
“不是程序智能。”林默摇头,“是‘孵化者’的……控制模式。它会让下面的单位……共享信息。打不过……就换方法。一直换到……打得过为止。”
这话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真是这样,那“清道夫”根本不是什么低等变异生物,而是一支有学习能力的、可以实时调整战术的军队。这和他们在月球上遭遇的情况完全吻合——第一次遭遇时,“清道夫”还很原始;等他们杀到孵化场时,那些怪物已经会设置陷阱、协同作战了。
“我们得把这个发现报上去。”秦风说,“如果‘清道夫’真有这种学习能力,那我们的战术必须调整。不能把它们当野兽打,得当敌人打。”
演习结束的哨声响了。“守望者”部队勉强完成了任务,但伤亡模拟率高达百分之四十——意思是,如果这是实战,二十二个人里要死九个。
雷峰黑着脸把部队集合起来,正要开骂,秦风的命令来了:“全体带回,洗澡吃饭,下午开会。”
“开会?”雷峰一愣,“不总结训话了?”
“有更重要的事。”秦风说,“关于敌人的新发现。”
下午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林默画的那些符号被投影在大屏幕上,旁边是月球数据的对比图。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七。
“基本可以确定,”伊芙在做汇报,“月球‘孵化者’使用的控制信号,和我们今天演习中模拟的干扰信号,有相同的底层协议。虽然强度不同,但编码方式和确认机制如出一辙。”
“这意味着什么?”赵将军问。
“意味着两件事。”马库斯接话,“第一,制造‘孵化者’的存在,很可能也在监控我们。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模拟程序,会无意中用到和它们相同的协议。”
“第二,”伊芙继续说,“如果我们能破解这种协议,就有机会进行电子对抗。比如模拟‘确认’信号,让‘清道夫’接收不到指令;或者发送虚假指令,让它们自相残杀。”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声议论。
“能做到吗?”赵将军看向杰克。
杰克挠挠头:“理论上……能。但需要大量样本做分析,还得有懂这种‘语言’的人帮忙翻译。”他看向林默,“指挥官,你还能想起更多关于这种信号的细节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林默身上。
林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需要时间。那些记忆……很深。要一点一点……挖出来。”
“给你时间。”赵将军拍板,“但我们要快。根据最新情报,东亚地区的异常能量波动越来越频繁。下一次接触,可能不会太远了。”
散会后,林默被苏婉推回医疗中心。一路上他都很安静,眉头紧锁,像是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苏婉问。
“……那些信号。”林默说,“我觉得……我好像……不只见过。”
“什么意思?”
“在南极……在遗迹里……”林默的声音很轻,“我好像……也接收过……类似的信号。但不是控制……是……教学。”
“教学?”
“……教我怎么用……‘钥匙’。”林默说,“那时候……脑子里有很多……声音。不是说话……是直接……传递概念。告诉我……这是什么……怎么用……注意事项……”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苏婉问。
“……我可能知道……那些信号……从哪里来的了。”林默抬起头,眼神复杂,“不是‘孵化者’发明的。是……更古老的东西。‘孵化者’只是……使用者。”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苏婉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你是说……”她声音发颤,“南极的遗迹,月球的‘孵化者’,用的是同一种……技术?”
“……同一种……语言。”林默纠正,“只是……说的内容……不一样。”
一个教人用工具。
一个用工具杀人。
多么讽刺。
医疗中心的灯亮了。小七在门口等着,看见他们回来,立刻跑过来。
“林默叔叔!妈妈!你们看!”她举起手里新做的手工——这次是个用废弃电路板拼成的小雷达,上面还插着几个发光二极管。
“杰克叔叔说这个能感应能量波动!”小七很兴奋,“虽然只能感应很近的,但他说等我长大了,就能做真的雷达了!”
林默接过那个粗糙的小玩意儿,看了很久。灯光下,他的表情很柔和。
“很好。”他说,“等你长大了……我们一起做。”
小七眼睛一亮:“真的?”
“嗯。”林默点头,“真的。”
那天晚上,林默在小本子上,记下了这样一段话:
“今天演习,看见熟悉的信号。想起南极的教学,月球的杀戮。同一种语言,不同的用法。这语言是谁创造的?为什么要创造它?‘钥匙’是工具,‘孵化者’是工具,我呢?我也是工具吗?还是……我是那个学语言的人?”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
看着纸上的字,看了很久。
然后,在这段话下面,画了一条线。
“如果我能学会这种语言……是不是就能……和它们对话?”
写完,他放下笔,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星辰遥远。
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同一种语言,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而他,正在慢慢学会。
一点一点。
一个字一个字。
学会之后呢?
他不知道。
但他想,至少要试试。
至少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至少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工具?
别的什么。
夜还很长。
疑问还有很多。
但至少现在,他有了方向。
虽然这个方向,可能通往更深的谜团。
但他还是要走。
因为除了往前走,没有别的路。
因为他是林默。
因为,他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