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旧照片在林默床头摆了三天。小七来看他的时候发现了,捧在手里看了半天,眼睛亮晶晶的。
“林默叔叔,这是你年轻的时候?”她问。
林默点点头。
“旁边这个姐姐……是妈妈?”
“嗯。”
“那时候妈妈真好看。”小七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现在也好看。”
林默笑了。这是苏醒以来,他第一次笑得这么自然。
照片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接下来的几天,更多的记忆碎片顺着这扇窗飘进来。
有些很零碎——记得诺亚方舟食堂里哪种营养膏最难吃,记得医疗舱哪个床位总是吱呀响,记得某个同事说话有口音。
有些很有用——记得一套完整的战地急救流程,记得几种变异病毒的病理特征,记得怎么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维持医疗系统运转。
苏婉把这些碎片整理出来,惊讶地发现,林默恢复的记忆,百分之八十都和医疗相关。战斗、指挥、南极、月球……这些记忆依然模糊不清,像个被打了马赛克的画面,只能看见轮廓,看不清细节。
“这正常吗?”她问老周。
“很难说正常不正常。”老周看着脑波监测数据,“从神经科学角度,记忆恢复确实有优先级。情感冲击大的、重复次数多的、和生存本能相关的记忆,通常会最先恢复。”
他指着屏幕上的一段波形:“你看,每次他想起医疗相关的内容时,脑波活动都集中在负责逻辑和技能的脑区。而想起战斗或者月球的时候……”
老周调出另一段波形,这段波形的模式明显不同,更混乱,更剧烈,而且伴随着能量场的轻微扰动。
“……这些记忆,似乎和那股力量纠缠在一起了。”老周说,“想完全恢复这部分记忆,可能就得面对那股力量。这是两难。”
苏婉沉默了一会儿:“那就先恢复能恢复的。医疗知识也好,生活碎片也好,都是他的一部分。”
“我也是这个意思。”老周点头,“至少现在,他找回的这些记忆,都是‘安全’的。”
“安全”这个词,让苏婉心里一阵发苦。
从医疗中心出来,她去了实验室。伊芙和马库斯正在研究林默带回来的“遥控器”信号理论,进展不大,但有了方向。
“如果月球的信号真的是‘遥控器’。”马库斯说,“那它一定有‘发射源’。如果我们能找到这个源,也许就能干扰甚至切断它对‘清道夫’的控制。”
“怎么找?”苏婉问。
“两个方法。”伊芙调出地图,“第一,分析月球上那些能量节点的分布规律,反推信号源的定位算法。第二……”
她顿了顿:“如果指挥官能回忆起更多关于那个‘声音’的细节,我们也许能建立信号特征模型,然后在全球范围内搜索类似信号。”
苏婉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数据和曲线,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分。林默的记忆恢复,已经不单单是他个人的事了,还关系到整个基地、甚至整个人类的安全。
那天下午,她去找秦风。
“守望者部队的备战情况怎么样?”她问。
“按计划进行。”秦风正在整理训练报告,“雷峰把那帮小子训得不错,基础战术已经成型了。下一步是实弹演习和对抗演练。”
他抬起头:“林默那边呢?”
“记忆在恢复,但只恢复了一部分。”苏婉实话实说,“而且……都是‘安全’的部分。”
秦风听懂了言外之意。他放下报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训练场上正在操练的部队。
“其实有时候我在想,”他突然说,“如果林默永远无法完全恢复,永远无法再指挥,也许……也不是坏事。”
苏婉一愣:“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秦风转过身,“他已经做得够多了。从诺亚方舟到南极,再到月球,他一个人扛了太多东西。如果这次能退下来,过点平静日子……”
“你觉得他会甘心吗?”苏婉打断他。
秦风沉默了。
“他是林默。”苏婉说,“就算记忆不全,就算力量被封,骨子里他还是那个会往前冲的人。你让他退下来?他会把自己憋死。”
“我知道。”秦风苦笑,“我只是……希望他能轻松点。”
“我们都希望。”苏婉的声音低了下来,“但这个世界,不允许。”
两人都沉默了。训练场上传来的呼喝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对了。”苏婉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张照片……你记得吗?诺亚方舟时期,医疗舱的合影。”
秦风想了想,点头:“有点印象。拍那张照片的时候,我好像也在场?不对……我那时候在安保队,应该没在医疗舱。”
“林默把那张照片找回来了。”苏婉说,“装在个旧金属盒子里,藏在仓库区一堆破烂下面。”
秦风眼睛一亮:“他找回来的?自己找的?”
“嗯。”苏婉说,“他说是‘感觉’那里有东西。”
“感觉……”秦风重复这个词,若有所思,“这能力,以前他有吗?”
苏婉摇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医疗知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想法——这种“感觉”,很可能和那股被封印的力量有关。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在不经意间显现出来。
那天晚上,林默又去了青木长老那儿。这次他没问关于锁的事,只是把那张照片给老人看。
青木长老接过照片,在灯光下端详了很久。
“这是……多久以前的?”他问。
“……十年?也许更久。”林默说,“诺亚方舟时期。”
“那时候的你,眼睛里有光。”青木长老把照片还给他,“现在的你,眼睛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很多。”老人缓缓道,“有疲惫,有迷茫,有决心,还有……恐惧。但最重要的,是有了‘重量’。”
林默看着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自己。确实,那时候的眼睛很亮,但也很轻,像初生的小鹿,对世界充满好奇,也充满无知。
现在的眼睛,重了很多。
“这重量……是好是坏?”他问。
“不好不坏。”青木长老说,“只是证明你活过了,经历过,扛过来了。轻有轻的活法,重有重的担当。关键不是轻重,是你能不能承受得住。”
林默握着照片,很久没说话。
“长老。”他突然问,“如果……我永远无法完全变回照片上这个人,怎么办?”
“为什么要变回去?”青木长老反问,“树长高了,就不能变回树苗。人活过了,就不能变回从前。重要的是,树还在长,人还在活。”
他看着林默:“你担心变不回去,其实是在担心失去。但你想过没有,你可能不是失去,而是……得到了新的东西。”
“新的东西?”
“经历过南极,经历过月球,经历过生死,你身上多了很多东西。”青木长老说,“力量、知识、记忆、伤痕……这些都是‘新’的你的一部分。你想丢掉它们,变回从前的你,就像想让一棵结满果子的树,变回光秃秃的树苗——可能吗?有意义吗?”
林默被问住了。
“与其纠结变不变得回去,”老人继续说,“不如想想,现在的你,能做什么,想做什么,该做什么。”
他说完这话,重新闭上眼睛,进入打坐状态。
林默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直到夜色渐深,才拄着拐杖慢慢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脑子里一直在想青木长老的话。
变不回去……就不变了吗?
接受现在的自己,接受那些多出来的东西——力量、记忆、伤痕,还有……那个被锁住的房间?
他走到医疗中心楼下,抬头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小七肯定已经睡了,苏婉可能还在实验室加班。
“第一天入职。希望以后能救更多的人。”
那时候的他,想的只是救人。简单,纯粹。
现在的他,想的事情复杂多了——要恢复记忆,要掌控力量,要对抗威胁,要保护基地,要……
要活下去。
要带着所有人一起活下去。
这担子很重。
但他好像……已经扛起来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扛了很久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医疗中心的门。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值班护士在台灯下看书。看见他回来,护士点点头:“指挥官,苏婉博士让我转告您,她今晚在实验室通宵,让您早点休息。”
“知道了。”林默说。
他回到病房,打开灯。床头,那张照片还摆在那里,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拿起照片,又看了看背面那行字。
然后拿起笔,在下面,工工整整地添了一行:
“现在也是。希望能救更多人。包括自己。”
写完后,他把照片放回盒子,关上灯,躺下。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身体深处,那个被锁住的房间,好像……又松动了一点点。
不是锁要开了。
是他对那个房间的态度,变了。
以前是恐惧,是抗拒,是想把它永远锁死。
现在是……承认它的存在。
承认它是自己的一部分。
虽然还不敢打开。
但至少,不再假装它不存在。
窗外的基地,灯火渐次熄灭。训练场安静了,机库的焊接火花熄灭了,只有实验室的灯光,还倔强地亮着,像黑暗中的灯塔。
林默闭上眼睛。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年轻的自己穿着白大褂在医疗舱奔跑,在南极的冰窟里仰望遗迹,在月球的环形山上独自面对黑暗,还有……躺在床上,一点一点找回记忆的现在。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混乱,矛盾,但都是他。
都是林默。
他想,也许青木长老说得对。
变不回去,就不变了。
重要的是,继续往前走。
带着过去的自己,带着现在的自己,带着那个被锁住的房间。
一步一步。
一天一天。
走下去。
因为路还在前面。
因为还有人需要他。
他还想救更多人。
包括自己。
夜很深了。
基地彻底沉入梦乡。
只有那张旧照片,在黑暗中,静静诉说着一段未完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正在醒来。
以一种新的、不完整的、但依然坚定的方式。
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