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鸽子并不是撞进来的,是摔进来的。
惊蛰伸手去接的时候,掌心触到了一片温热的湿腻。
不是露水,是血。
鸽子的左翼折断了,露出白惨惨的骨茬,那个绑在腿上的细竹筒被染得暗红,像一枚干瘪的红枣。
阿月几乎是瞬间就弹了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那双猫一样的眼睛里瞳孔骤缩。
“洛阳。”惊蛰捻开竹筒上的蜡封,里面的绢帛只有指甲盖大小,字迹潦草得像是濒死之人的鬼画符,“刑部暗桩,端点,三人陷。”
“我去备马。”阿月转身就要往外冲,步子还没迈开,就被惊蛰冷淡的声音钉在了原地。
“坐下。”
惊蛰没有看她,而是拿起桌上那碗已经冷透腥气的鱼汤,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压住了胃里因为那股血腥味泛起的抽搐。
她放下碗,用大拇指抹去嘴角的汤渍:“刑部在洛阳没有公开的抓捕令,这说明什么?”
阿月僵着脖子,咬着牙:“说明是私刑。他们不敢过明路。”
“既然是私刑,那等着就是我们去救。这会儿洛阳分舵外面,怕是早就布好了口袋,就等你这种热血上头的傻子往里钻。”惊蛰从袖口的夹层里摸出一本账册,封皮上没有任何字,只有一股陈旧的霉味。
这是她花了三个月伪造的一本“废账”。
“把这个东西,通过西市那个卖胡饼的老头,‘不小心’漏给洛阳被捕那三人的顶头上司——刑部员外郎张德顺。”惊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告诉他,这本账册里记录了刑部尚书在洛阳私设‘黑狱’,里面关的不是犯人,是用来替尚书大人无偿抄写伪造地契和文书的‘死囚’。”
阿月愣了一下:“可这账册是假的……”
“张德顺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多疑。一旦他相信尚书在搞这些掉脑袋的勾当,为了自保,他会比任何人都急着去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惊蛰将账册扔进阿月怀里,“记住,恐惧才是最锋利的刀。”
事情发酵得比预想中还要快。
张德顺拿到账册的当晚,吓得连夜尿了裤子。
他没敢直接去洛阳府衙,而是疯了一样跑到了御史台设在洛阳的巡察点。
第二天清晨,一份言辞激烈的弹劾奏章,伴随着那个所谓的“黑狱名单”,加急送入了长安。
刑部尚书还在温柔乡里做着美梦,就被御林军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大理寺介入,在那处不起眼的民宅地窖里,真的挖出了两层黑狱。
虽然没有账册里写的那么多“文书奴隶”,但里面关押的十几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人,每一个身份都足以让朝野震动——他们全是这一年来,试图上京举报地方贪腐的小吏。
这一记回旋镖,直接把刑部尚书的乌纱帽打得粉碎。
紫宸殿内的地砖冷得透骨。
惊蛰跪在正中央,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头顶那道视线带来的压迫感,像是一把悬在颈后的铡刀。
“朕给你的权力,是让你做刀,不是让你养兵。”武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你也敢把手伸得这么长?洛阳的分舵?好大的威风。”
一本奏折被狠狠摔在惊蛰面前,书脊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钝响。
惊蛰没有求饶,她直起上半身,从怀里掏出那本真正的账册副本,双手呈过头顶。
“陛下,臣养的不是兵,是眼,是耳。”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若无这双眼,陛下怎会知道,这煌煌天威之下,刑部的大牢里居然没有囚犯的名册?拿着朝廷俸禄的狱卒,腰牌上刻的却是私人的名讳?”
武曌没动,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惊蛰抬起头,迎上女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们抓的是臣的人,可那三个兄弟在受刑的时候,从那个黑狱里听到的惨叫声,喊的却是陛下治下百姓的名字。那是被活活打断腿的县丞,是被拔了舌头的驿卒!他们想对陛下说话,可刑部把他们的嘴缝上了。”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毕剥的声音。
许久,武曌才缓缓走下丹陛,绣着金凤的裙摆扫过惊蛰的手背。
她伸手接过了那本账册,翻开看了两眼,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笑意:“好一个刑部,好一个灯下黑。”
当晚,刑部被清洗,尚书下狱,钦差南下。
与此同时,一道密令送到了惊蛰手中:所有暗桩,静默七日。
惊蛰看着那道明黄色的密旨,随手将它扔进了火盆。
火舌舔舐着绢布,转瞬间化为灰烬。
“崔太医。”惊蛰转头看向正在给阿月包扎擦伤的崔明礼,“最近伤寒流行,太医院是不是该有些动作了?”
崔明礼手一抖,纱布差点缠错位置:“你想干什么?陛下刚叫你停手。”
“疫病是不等人的。”惊蛰面无表情地说道,“在洛阳、并州、扬州等五地设立‘流动医馆’。坐堂的大夫和抓药的伙计,全部用这次洛阳被捕那三个兄弟的家属亲眷。告诉他们,只管看病救人,剩下的事,不用问。”
崔明礼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要把据点变成医馆?这……这是公器私用!”
“这是救命。”惊蛰打断他,“医馆人来人往,三教九流汇聚,那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而且,没人会防备一个救自己命的大夫。”
七日后,一支看似普通的行医车队,像蛛网一样铺开了。
阿月带着人,借着“送药”的名义,截获了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消息:那名从刑部黑狱里逃脱的酷吏,正伪装成富商,试图逃往岭南,并且一路都在用重金贿赂驿站更换通关文书。
“追上去宰了他?”阿月擦着刀,眼里杀气腾腾。
“宰了他太便宜。”惊蛰看着地图上那个正在移动的红点,“把他的行踪路线,分别寄给三拨人:第一,是他五年前害死的那个清官的遗孀;第二,是他现在那个靠山的死对头;第三,是他即将路过的那个县城的乡绅联合会——他在那里强占过百亩良田。”
半个月后,消息传回。
那名酷吏在路过一片野林时“意外”坠马,紧接着被一群“劫匪”洗劫一空,最后尸体被发现在一条臭水沟里,身上没有一处致命伤,全是被人用石头、木棍活活砸出来的淤青。
而在他僵硬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块撕下来的衣襟,上面用血写着一行字:我该死,但我不是一个人。
惊蛰将这封血书的内容誊抄下来,夹进了给武曌的第三期“灰线月报”里。
这一次,她没有让内侍转交,而是亲自送进了紫宸殿。
武曌刚刚批阅完奏折,神色疲惫。
她接过那份厚厚的报告,目光在那个血书的内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提起朱笔,在封面上写下了四个字:阅后即焚。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武曌合上册子,没有抬头,“朕让你静默,你却把网撒得更开。”
“陛下要的是这天下无垢,臣只是在帮陛下扫灰。”惊蛰低着头,语气恭顺,但脊梁却挺得笔直。
武曌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忌惮,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赏。
“下次,不必等我下令。”武曌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某种契约的达成,“告诉你的‘鞘’……只要它不咬朕,朕容它活着。”
惊蛰躬身行礼:“谢陛下隆恩。”
她退出大殿时,外面的风正急。
一片枯黄的落叶被风卷着,重重地撞在窗棂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随即簌然落地。
惊蛰抬头望向洛阳的方向,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那只信鸽带来的竹筒里,其实还有一张极薄的夹层纸条,她没有给任何人看。
纸条上没有字,只有半枚残缺的私印拓痕——那个印记,不属于刑部,也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朝廷衙门。